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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恩師—永遠的文壇大老 葉石濤

  憶恩師

     永遠的文壇大老  葉石濤

  2008年12月11日,居住於高雄市左營區的文壇大老葉石濤老師因大腸癌病逝於高雄榮總,葉老為高雄市文壇耆宿,本刊特別邀請曾受業於葉老的高雄市作家李友煌先生追憶葉老,兩代作家亦師亦友的交情,流露文中,也從中看到高市文學的傳承。

葉老與師母

  每天早上,師母帶著一塊抹布出門,徒步到「哈囉市場」買菜,途中,她會先到蓮池潭畔公園裡的高雄文學步道,拂去落葉和灰塵、仔細擦拭葉老的詩碑,以及詩碑旁的座椅,靜坐片刻。我不知道師母會不會默唸詩碑上的文字,但我深信她心裡想著她的先生─葉老,彷彿葉老就躺在這裡、長眠於此,而她來探視、來作伴。

葉老師與師母鶼鰈情深,向來為文壇佳話。(圖/李友煌提供)
葉老師與師母鶼鰈情深,向來為文壇佳話。(圖/李友煌提供)

  買完菜,提著菜不直接回家,師母還會到這裡陪葉老小坐,在高大的雨豆樹下閒話家常。邊聊,邊擦,師母邊抱怨著。因為這一長排文學步道,只有這處擦得最乾淨,所以路人都愛坐這裡,有的還吐了一地檳榔汁,丟了滿地的菸屁股。「啊──嘜擱擦啦!沒彩工。」葉老試圖阻止師母,但師母不為所動,還唸了葉老幾句,大概是自己住的地方都不會維持乾淨之類的話。兩個人的拌嘴一如過往──各說各的。靜靜的,師母一個人呆坐椅子上,直到環潭道路車馬喧囂,才連忙起身,回家做飯給老大吃。

  葉老走後幾個月,我和朋友去看師母。車子還沒停妥,朋友就說,師母該不會也跟葉老一樣端坐在一樓門口等我們吧!話才說完,望進沒開燈的昏暗厝裡,師母已迎了出來,顯然師母已等候很久了。

  師母會略帶責怪的語氣,說我打電話告訴她禮拜天要去看她卻沒到,害她等了一整天都不敢出門。我一邊道歉一邊辯解一邊回想,到底當時是怎麼說的,怎麼讓老人家誤解了,心裡很過意不去。

台南小吃的滋味

  除了葉老不在,屋裡還是老樣子。師母說,這邊、那邊,到處都是葉老的身影。橘子的季節過了,桌上有一小盤「海梨仔」,瘦小但橙豔豔的,是屋裡唯一醒目的顏色。師母忙著招呼我們吃,還要出門去買綠豆湯給我們解渴,我們說不渴,剛喝過飲料;她又說,那我們一定餓了,「不然買扁食給你們吃好了,附近而已,很快的──」。我擋在門口阻止她,又拉又攔的,師母瘦小,拗不過我,終於被迫坐了下來。

葉老師與師母在廚房一隅。(圖/李友煌提供)
葉老師與師母在廚房一隅。(圖/李友煌提供)

  午後斜射的陽光絲毫不眷顧這裡,但習慣了昏暗後,聽師母談起老二和媳婦一家前不久開車載她到台南玩,他們去了著名的沙卡里巴,還吃了著名的「棺材板」。媳婦知道她住了這麼久的台南(從左營嫁到台南),卻沒吃過這道台南傳統美食,特地買來給她嚐嚐,還騙她說一個只要20元。天真的孫子偷偷告訴阿嬤其實是45元才對,師母說她也知道怎麼可能那麼便宜。棺材板裡有切丁的紅蘿蔔、馬鈴薯、綠色碗豆仁、花枝條,勾芡後填入酥炸的土司裡……。因為名字的關係,葉老不想吃也一直沒帶師母嚐過棺材板的滋味,師母說得平淡,心情卻複雜。

最後一次來看葉老(一)

  葉老過世那天,忙完一場記者會後趕到高雄榮總「懷遠堂」,沿路思緒洶湧。榮總前狹窄的紅磚道坑坑疤疤,兩旁停滿了摩托車,只容一條小縫讓車子勉強牽行。使勁搬移兩輛機車,再努力把自己的車塞進去,後照鏡碰歪了、褲管也擦髒了,回頭,顧不得加大鎖,急忙往醜陋龐大的建築群走去──這是第幾次來了──而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來看葉老了。

在書案前勤於筆耕的葉老。(圖/李友煌提供)
在書案前勤於筆耕的葉老。(圖/李友煌提供)

  破亂的人行道停滿零亂機車,行人不是被迫走上車流量大的馬路,就是得在機車縫中小心翼翼的鑽行,坎坎坷坷很不順暢。想起郭漢辰同學跟我提到的情形,他接替我載葉老到成大台灣文學系上最後一學期課時,葉老的腸子已經出現問題,大便常常忍不住,還沒走到廁所就拉在褲子裡。設身處地,情何以堪。葉老不是愛面子的人,他的隨和盡人皆知,就是這樣才更令人心疼。

  到服務台詢問「懷遠堂」位置,櫃台志工遙指院區後方,那是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過去到榮總看過、探過多次病(自己來、陪親人來),也跑過多次新聞,從整建前到整建後,從門診、急診到各棟大樓各層病房,不敢說全跑遍了,也都略知一二,就是不知有這處停靈所在,葉老如今卻等在那裡。

接送葉老(一)

  葉老總是在等我,而我卻總是晚到。考上台灣文學系碩士班後就開始接送葉老的日子,兩週一次,從高雄左營到台南成大。葉老的課都排在早上八點,這對一個晚上上班寫稿工作到八、九點才回家,又習慣晚睡的記者而言不啻一大考驗。冬天的課,六點多起床時天還是黑的,那時曾自忖十幾年記者生涯,從沒起過這麼早,還暗自佩服自己。但每次到葉老勝利路的家,停好車,望進昏暗的透天厝一樓(葉老家一樓似乎從不開燈),葉老已端坐在椅子等我,那姿勢彷彿上半夜就祀(台語發音)在那裡了。

葉老在台南武廟。(圖/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林柏樑攝影)
葉老在台南武廟。(圖/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林柏樑攝影)

  挪開葉老隔在鐵捲門前橫放的舊紗門(擋貓狗不讓進來大小便用),再搬開紗門後的破書桌(夾緊紗門用),葉老早已起身,有時還陪著師母,兩個人每次一定道三謝四,一定會拿東西給我、給我孩子或說要給我太太──蓮子、柴魚花、布丁、蜜豆奶、糖果餅乾、巧克力、蕃茄鯖魚罐頭等,琳瑯滿目。老人家總是怕麻煩我、怕我吃虧。我一再推辭,但總拗不過,知道拿回家一定被妻子罵(不能拿老人家的禮),還是沒辦法。有一次真的睡過頭了,牙沒刷臉沒洗,匆匆開車到葉老家,師母說葉老走路坐火車去了;車子掉頭往左營火車站開,邊開邊找,再找進車站裡,都沒見葉老人影,心知葉老已上火車,只好轉往高速公路,再連絡系上找人到火車站接他,可是系上那麼早又沒人,一路上心裡既愧疚又牽掛,卻不知葉老過去都是這樣大老遠走路去坐火車、再走路去成大的。

師母在老師面前,總笑得像個小女孩兒。(圖/李友煌提供)
師母在老師面前,總笑得像個小女孩兒。(圖/李友煌提供)

 最後一次來看葉老(二)

  正中午往懷遠堂的路,出奇的連半個人都沒有。冬日太陽高掛,一路上逕是因久不下雨而沾塵蔫垂的闇蔭和死寂反光的停車場。為了遮掩身上的粉紅色襯衫,臨時從機車坐墊下拿來穿上的防風夾克,已讓我渾身發汗;尋找「懷遠堂」指標,想,也許可以看到熟悉身影,攀談幾句也好,談談葉老的好、葉老的不計較,但一個人也沒有。

  路很短,我卻走得漫長,一隻珠鵛斑鳩歪著頭啄食,懷疑地看看我,隨後拍翅離我而去。懷遠堂前有兩個人專心商量事情,沒理會我,看到服務桌空著,我只好硬著頭皮闖進去;但裡頭唯一停靈處,不見師母、不見葉老兒子與兒媳或任何文學界友人,那些跟隨師父唸經超渡的家屬都不是我認識的葉老親友,知道闖錯地方,我急忙退了出來。後來,執事的人回到服務桌,一問才知原本要送來停靈的葉老並未出現;打電話問葉老公子,說是直接送到覆鼎金的市立殯儀館了。葉老又先走一步,而我又遲到了。

接送葉老(二)

  碩士班畢業後停了一年,我又重回成大,繼續與葉老的接送車程。以往一路上常談笑風生,告訴我許多文壇秘辛(誰與誰好、誰勾搭上誰、誰又如何恩仇誰)的葉老沉默了些,也嗜睡了些,有時一路無話,任路樹倒退、雨絲拍窗而逝。葉老真的變老了,他關車門的力道大不如前,過去他總把我的車當賓士,入座後用力關上,碰一聲,鋼鐵的撞擊聲壓過中間那層厚厚橡膠墊的緩衝作用,再大力一點,恐怕就要冒火花了。為了禮貌,也為了愛車,我只好趕在葉老自己動手前,為他開門,迎他上車,再為他關上車門。可是,這樣鏗鏘的鋼骨之音真的再也聽不到了,成為我生命中的絕響。

葉老即便晚暮之年,也心繫台灣文學。(圖/李友煌提供)
葉老即便晚暮之年,也心繫台灣文學。(圖/李友煌提供)

心繫台灣文學及前途

  和漢辰及聯合報記者徐如宜小姐一起到葉老靈前拈香致意,看靈前簇新的照片,布置得素雅美觀的靈堂,莊靜的氛圍,覺得葉老彷彿又回到那家境優渥、文學美少年的年代,慶幸他不再受病痛的折磨。葉老一生困蹇,為文字、牢獄及政治綑綁,除了年少及他自稱「走老運」的晚年,歡樂的時光似乎總不持久,即便晚暮之年也心繫台灣文學及台灣前途而忡然帶憂,在應該含飴弄孫的年紀,過得其實並不完全開懷。

  有次,我因女兒補假無處託人,帶她一起到成大上課;葉老開心極了,又送糖果又送餅乾的,沿路與小女聊個不停,直到她沈沈睡去。然後葉老跟我談起他孫女的種種,話匣子停不了。葉老病榻昏迷時,去看了他幾次,他頂多略微張開眼,沒能和我們多談。我只能拉著他的手,摸著他的額頭,告訴他我們的近況,說漢辰又得了哪個文學大獎,我的詩集也出版了,但葉老只是默默。一旁,師母偷偷告訴我們,只要他的孫女一來,開口喊他幾聲「阿公」,葉老就會清醒過來。

最是關懷學生

  拈完香後,師母拿橘子給我們吃,越冬的椪柑橘瓣凝縮而甘甜;握著師母冰冷瘦削的手,想到葉老的好,葉老的古道熱腸。他對學生的愛不是口頭說說而已,幫忙看稿改稿、借書借資料外,還常慷慨解囊。他總以為學生窮,吃不飽、吃不好,所以辛苦教了一學期,除拿出全數鐘點費,還倒貼許多錢,把所上老師和研究生都請到餐廳吃海鮮(他說「要好好補一補」),席開好幾桌、花了好幾萬,一點都不心疼。

與學生一同講學、一同歡笑,在學生心中,葉老真是做到「遊」與「藝」並重的師長。(圖/李友煌 提供)
與學生一同講學、一同歡笑,在學生心中,葉老真是做到「遊」與「藝」並重的師長。(圖/李友煌 提供)

  所上的大學部成立後,他還告訴我,為了讓剛進門的學生了解台灣前輩作家,打算花錢包一輛遊覽車(「如果一輛不夠,包兩輛」,那陣子他一連得獎,所以豪氣的說「我有的是錢」),載學生到鍾理和紀念館和楊逵文學紀念館等地走走看看,順便請大家吃美濃的客家豬腳和粄條。他吩咐我幫忙聯繫促成此事,我一則怕他花錢,二則沒有餘力,事情遂不了了之,而現在花再多錢,葉老也不能跟我們同遊了。

  「如果台灣不能獨立,台灣永遠不可能產生諾貝爾文學獎作家。」上過葉老課的人,大概都聽過葉老說這樣的話。而葉老也曾在某次激烈的總統大選前憂心忡忡地在車上告訴我,「雖然台灣獨立對台灣人民最好,但如果台灣人做了不同的選擇,多數台灣人希望統一的話,知識分子還是要尊重人民的選擇啊!」(大意如此)。對於一個坐過政治黑牢的人來說,葉老最可貴的情操是,他的心中沒有仇恨豢養的理想;民為貴,知識分子次之,他的理想性永遠願意讓位給民主素養。

庶民作家

  葉老安於鎮日喧囂的車流與煙塵之居,瓦斯行、豆漿店、機車行、排骨大王、清心冷飲(從他二樓書桌窗口可見,他還曾算過一天可賣多少杯,直說「真好賺」)包圍的陋屋,牆空、椅破、桌老、燈終日不亮、冷氣不捨得開(舞蹈家林懷民來訪時被熱壞了,送來的)、水泥地板皸裂粉碎;一屋子的陳舊與陳腐,連文人最寶貝的書報都以堆萎之姿於牆角散落。

葉老漫步在雨中的左營勝利路。(圖/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林柏樑攝影)
葉老漫步在雨中的左營勝利路。(圖/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林柏樑攝影)

  葉老從不作什麼「惟吾德馨」的陋室銘或說什麼「大隱於市」的文人清高語,因為他本就甘之如飴、不以為忤,他的生活、他的生命本就如此庶民,難怪他要極力反對市府將宅前勝利路改成「石濤路」(他說會害他被鄰居罵死)。與人民聲息互通,與人民同樂共悲,他就是庶民、就是庶民作家。

  四點多了,怕叼擾師母太久,我們起身告別。師母送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返身拿來兩大袋的綠豆粉絲、旗魚鬆、陳皮梅和蔬菜湯包,埋怨我們怎麼可以忘記帶回去。這是才進門,師母早就準備好的一人一大袋的禮物,還有好幾大袋是要託我們送給其他人的;好不容易說服師母把那些禮物留下,但一起身,師母仍不忘遞上兩大袋給我們的。

  車子由勝利路左轉左營大路,回頭已望不見師母,連同那棟灰樸老舊的透天厝一起隱沒於市囂中。三月刺眼的陽光,照在白花花的塑膠袋上,風來發出悉悉嗦嗦的聲音,回辦公室路上,手中提的禮物慢慢沈重起來……

如今空蕩蕩的案牘。(圖/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林柏樑攝影)
如今空蕩蕩的案牘。(圖/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林柏樑攝影)
Information

葉石濤簡介

  葉石濤於1925年出生台南府城,1965年遷居高雄市,落腳左營區蓮池潭畔,2008年12月11日上午病逝於高雄榮民總醫院。台南與高雄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座城市,台南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高雄市則是他的妻子葉陳月得女士的娘家;他許多小說中的人物、場景都以府城為背景,但大多數作品卻完成於左營居處二樓的孤燈之下。

  文壇人稱葉老的葉石濤,一生著作等身,定居高雄期間,提攜後進不遺餘力,隱然為南台灣文壇導師,對於港都文學風氣的提振貢獻卓著。葉老常言,「作家都是地上之鹽」,鹽看來不起眼,卻是生命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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