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文】
哲人其萎 典範常留 遙念鍾鐵民老師
台灣土地作家,美濃重要的精神領袖人物:鍾鐵民老師,2011年8月22日,因心肌梗塞辭世,享壽71歲。鍾老師傳承了父親鍾理和先生對於土地、文學創作的熱情,更進一步把對家鄉的關懷,化為實際的公共事務行動,帶領眾人成立美濃愛鄉協進會,用客家人硬頸精神,中止美濃水庫興建計畫,守護家園。生命旅程中,如影隨形的病痛沒有阻止鍾老師的腳步,佝僂卻堅毅的身形之中,蘊藏著無比樂觀的心念與動力,不僅活躍在文學界,美濃家鄉每個重要的發展階段,也都有他奮力奔走的影子。
最親近的家人、文學界人士及美濃眾多年輕後生們,將對鍾鐵民老師的無限追憶化為深刻文字。期望透過以下三位人士的紀念文章:在台灣文學創作與環境生態保育方面擁有共同理念的曾貴海老師;一同為反水庫計畫努力,跟隨鍾老師創立美濃愛鄉協進會的鍾秀梅老師,以及鍾鐵民老師最掛念、最疼愛的小女兒鍾舜文,讓鍾鐵民老師的身影永駐在所有人心中。
<<文學夢一生>>
曾貴海
當我開始嘗試寫作的時候,鐵民已經是成名的優秀小說家,相信評論家會給予應有的評價與地位,但我必須感謝他對我的客語詩創作的召喚。1998年夏天,李喬在鐵民家庭院訪問我,訪問完後,我獨自去摘鐵民家屋外的夜合花,當我拿在手上嗅聞花的芳香時,鐵民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說了一句,「福佬人沒愛夜合,講伊半夜正開鬼花魂」,這句話應不帶有族群歧視,只是表達些微的文化差異。但這句話卻像文學的花朵,強有力的綻開了我的客家魂和往後的客語書寫。如果沒有鐵民這句話,可能沒有我的客語詩創作。我的第一首客語詩「夜合」完成後沒多久,就出版了一本客語詩集,在創作過程中,有些客語字句的斟酌也時時向他請教,在往後的文學之路,他既是我的良師,也是我的益友。
1999年我接任鍾理和文教基金會董事長,至今已十二年,也成為他的家庭醫師之一。在與他長期相處過程中,我感受到他為人處事和做為作家的特質,他是一個素樸又不喜歡炫耀的人,雖然偶有定見,但有些思考和做法,往往在經過一段的時間後才能浮現出灼見與遠見。
他常說「文如其人」,他認為品德不好的人不可能寫出真誠優秀的作品,這種信念,相當符合他所堅持的寫實主義文學精神,亦即文學作品應反應和塑造人物與人格的典範,並展現人道主義的關懷。他也認為一個客語詩人,必須先是一位真正的詩人,才能寫好客語詩,甚至其他語言的作品。同時,一位作家必須懷有強烈的土地之愛才能創作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作品。
他從九歲開始,就與疾病展開了一生的苦鬥,最近幾年,他的肺部功能逐漸衰退,再加上有氣喘,因此走起路來愈來愈費力。有時候,他的每一步就像舉起鐵一般,對他而言,是意志力與生存信念的考驗。他的肺部病狀我相當瞭解,在近五年內,我替他看病,也常跟他聊天。令我敬佩的是我很少看到他顯現出沮喪陰鬱表情,反而看見了他的豁達與坦然。雖然他病痛纏身,但政府要在美濃建超級大水壩時,他毅然決然的放下手中的筆,成為美濃反水庫的戰將與精神領袖,並與大南方的環保團體並肩作戰,成為我的綠色運動戰友,捍衛美濃客家原鄉。
五個月前,他邀我去他家,看看新購的農地,這片即將規劃成為鍾理和文學生態園區的土地,田間的椰子樹清除了,他拿著拐杖,一步一步走上他家後面的道路,他邊走邊喘,走到接近鐵鈞家附近時,他一直喘著氣,過了一會,望著底下的田地,興奮的對我說這片田地就是我們文學大夢的江山吧!他的大夢必將實現,而美麗的文學花園卻吸取無私的陽光和淨潔的水才能開花成林,掛滿果實。
8月6日早上他到我的診所看病,第二天是星期天也是他住院前一天,我邀陳坤崙去看他。見面後不久,他就向我說:「您大概放不下心才來看我的吧,我默認不語」。他因心衰竭,已有七天沒睡好,我們在二樓的小客廳聊天,他突然用非常平靜的口氣說:「本來,想跟大家再奮鬥六年……」,停頓了片刻,沒有說下去,然後轉移話題。他希望的(本來)是他本來的心願,但也必須在該走的時候離開。他向我倆道別,也向人世道別,沒有眼淚,只有全然的接受,而這幾年來經常通話的那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在緣滅緣起的人間,我用一首詩來表達對他的懷思與感恩。
春花對滿園的落葉說 感謝,無盡的感謝
落葉對春天臉頰上的花說 感謝,無盡的感謝
盡情的盛開吧 飄離才能分享你們的美麗
〈春花落葉〉
<<美好的一仗>>
鍾秀梅
1994年4月,反水庫運動以組織的形式集結於「美濃愛鄉協進會」,鐵民老師扮演著關鍵角色。他被推舉為理事長並「任命」我為總幹事,自此共同度過運動最蓬勃也最艱困的幾年。那時他54歲,我28歲。
老師病重期間,和過往戰鬥伙伴一起前往長庚醫院探望。路途中,秀妃回憶說:「你那時幾乎天天同鐵民老師通電話,報告各種狀況。你的決定,鐵民老師一定支持。」
頓時,模糊的記憶帶我回到當年團結抗爭的現場,一幕幕歷經考驗的映像分階段湧現。若沒有意志堅決的美濃鄉親、共同打拼的伙伴和來自各界進步圈朋友的支持,我們不可能撐過1990年代政治上箝制社會運動和經濟上鼓吹發展主義的雙重壓迫,而鐵民老師的領導藝術,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有一回開幹部會議,黃蝶翠谷周邊三個里的里長在整晚會議中很沈默,因為當時我報告文化性的活動如何開展,里長們興趣不大。事後,鐵民老師提醒我,可不可站在農民的立場,設想些可以做的事?
此工作要等到旗美社區大學成立才成為可能。而旗美社大的創辦,鐵民老師也起了帶頭的作用。
反水庫運動期間,群眾動員固然是立法院預算審查會期的重點工作,平常的時候,我們也盡量拉長運動戰線,開展生態、文化、社會、客家族群等相關主題的連結。當然,也因緣際會的造勢、擴大結盟,激發社區民眾自主的力量與運動者團結的能量。
鐵民老師的妻子明琴師母毫無保留地支持運動。
某天,在鐵民老師家中召開一個相當重要的會議。美濃愛鄉協進會工作人員提到政治局勢對反水庫不利,運動變得越來越艱困,建議老師擔任協會第二任會長,因為沒有足夠時間來培養新會長的領導權。鐵民老師沉思一會,略為猶豫。突然間,明琴師母開口,嚴肅地要求他承接責任:「鍾鐵民,你是男人。別想太多,肩頭硬些,將事情擔下來。」鐵民老師眼神無奈,終於答應續任。
鐵民老師的母親平妹與妻子都是硬骨頭,這麼多年的公共事務有她們作靠山,讓鐵民老師無後顧之憂。
平妹有句口頭禪:「同佢拼(跟政府拼了!)」
這往往是我們最有力的號召。
而鐵民老師的弟妹與子女更是運動堅定的支持者,稱之為「革命家庭」也不為過。鐵民老師的父執輩多是理想主義左翼份子,為社會主義事業犧牲了一代人的生命與幸福。鐵民老師在冷戰時期白色恐怖陰影下成長,解嚴之後,在一個不寧靜的小鎮,扮演「小鎮敵國」的領導者,其實並非偶然,確有歷史傳承的反抗基因。雖然鐵民老師鮮少提及上一代的苦難。
解嚴之後,不同自發力量形成了不同的領導階層或領導模式。1980年代末的工會自主運動培養了一群經濟理性訴求明確的工會幹部,而同年代農民運動中的如梟雄般於各地崛起的男性領導者們,其形象都非常陽剛,權力慾旺盛,公眾語言表達剛烈而力求煽動。到了1990年代中期,卻是一位鄉村教師、文學家和地方仕紳般的角色承擔起領導的責任,帶領戰後一波大規模的反水庫、反經濟發展至上主義的運動,其領導模式一反過去的陽剛、煽情,而採取比較優柔從容的溝通、遊說、文化串連模式,讓抗爭更具多樣性,也讓台灣社會運動的另類發展成為可能。
鐵民老師習慣於耐心傾聽「他者」聲音,不管這些聲音來自農民、婦女、外省或本地、學生、少年、富人或窮人、有權有勢者或弱勢者。他以文學介入社會,在各種公眾場合藉由合宜的談話與情境轉化,用文學想像關照各種差異,提出觀點,進而運用其柔性力量改變公共政策。他用教育者的眼光鼓勵年輕人,關照各式各樣年輕人的發展,在社會運動過程中不忘倡議人類永續發展的價值。
鐵民老師,我們一起打過美好的一仗。這美好的一仗,成為大家生命中美好的集體記憶。
自從家母過世,「孤兒」之感油然而生。但是每每回鄉探望鐵民老師,談話中似乎親情、友情與同志(革命伙伴)之情又一併湧現,讓我得以尋回安定而溫暖的感覺。
鐵民老師,你的離去,讓我頓時又成「孤兒」。然則,我們很清楚,在您英靈的庇佑之下,我們還是要堅強起來,承擔更重大的社會任務。
安息吧!鐵民老師,我們不會離開!
<<一齊去看苦楝花,好嗎?>>
鍾舜文
等明年春天,苦楝開花的時候
我們再一起去看那棵苦楝樹,好嗎?
爸爸,你一直都喜歡苦楝樹,時常一大清早就站在臥房外的陽台,看著庭院前的苦楝樹與東南面的山。你說不知道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爺爺喜歡苦楝,所以自然地也喜歡上這開有淡淡紫花的樹。你說在台東的高台,有一棵自己視為朋友、年近90的老苦楝,那是你每到台東就想去拜訪的老朋友。七月中旬,我去了台東,也替你去拜訪了這個朋友,那樹身巨大的老樹依舊挺挺地站著,枝葉繁茂。你身體不適的最後一星期,幫你捶背的當下聊到了這棵老樹,提到明年一齊去看花,你想都沒有想,語氣堅定有力的答著:「沒問題!」你的爽快答應,著實讓我感到安心,就是在病房裡,你也點頭應許著。或許,那是你一向的體貼,是不希望見到我難過與擔心吧!
過去的這幾天,許多朋友紛紛從各地前來笠山看你了。家裡,像陀螺般的轉著,叔叔、姑姑和朋友們都關心著:「媽媽要好好顧著,要好好吃飯、睡覺,這些時日辛苦妳了!」我說:「還好。」就是累了,我還是寧願忙碌著,讓忙碌佔著心思,將有關於你的所有記憶都暫且放在一個盒子裡,擱著,那樣可以忘記悲傷,眼淚也可以忘卻。
這盒子,我是多麼不願意打開阿,爸爸。總喜愛跟在你後面,以小女兒的身份黏著你,向你耍賴。我好想一直黏在你的身邊,幫你捶背,一起聊生活、聊攝影、聊創作,一直聊到我手酸了,你也不小心睡著了。記得小時候,你會喊我:「舜文來,來幫我捶背!」當時的我,偶爾在心裡嘟嚷著:「為什麼每次都叫我呢?姊姊呢?」但是,你知道嗎?現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幫你捶背吶!漸漸長大,我漸漸地懂了一些事。捶背這個動作,變成了我們之間最好的溝通與默契,也因為這樣,我開始偷偷在你背後看著你,看著你隆起的背、米色的柔軟的汗衫、睡著的側臉,還有白白細細的髮絲。
偷偷地看著你,也偷偷地畫下了你的背影。知道我要走創作,你心裡很是擔心,這我是知道的。「舜文的作品在這個展場中讓我感到女兒終於找到自己的路,展現個人風格!祝創作路途比前代順暢!」翻著展覽時你所寫的字跡、話語,每一字、每一句,都讓我假裝遺忘的眼淚汩汩流出……爸爸,你不會笑我這個愛哭的「憨女兒」吧!你或許不記得了,小時候,教我如何畫圖、教我如何拍照取景的,都是爸爸你阿!你總笑著說:「趁老爸還活著的時候,還可以幫幫你。看看我有沒有那麼好彩,吃到、看到哪天妳的作品一張可以一百萬。」媽媽和我也都笑了,媽還說:「那我們可要吃健康一點阿!」然而,我都還沒能請你吃大餐,也還沒能帶你出國去旅行吶!
你說,你很滿足,看著我們三姊妹都有各自的發展;你說,從前會擔心媽媽,但是現在不會擔心了,因為她很會過生活,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你說,你的人生規劃只有到60歲,所以60歲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像是撿到的,於是可以開心而愉快的生活,享受並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這麼想著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可以看得很開,無須強求,也無須與人計較,只有盡了自己的本分,順著自然來行,就好。你說,你相信「能量不滅」的定律,在你生命最危難的時候,都巧有貴人出現、幫忙,那是你無法回饋的恩情,於是也把自己的微薄力量還給社會,並且不求回報地在自己能力可及的地方傾盡了心力。給出去的能量,最終似乎都以不同的形式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你說這奇妙的感受讓你體悟很深,也體會到了樂趣與成就,往往就是在麻煩之中同時並存的。
你總是告訴學生:「我這樣的身體,今天都可以變成老師站在你們面前,你們每個人的身體都比我健康、強壯,若我都可以做得到,你們為什麼不可以!」看似比任何人都孱弱的身體,實際上你卻比任何人都來得堅毅、強壯。你說,你的生命都在我們身上,就像我們大家都承載著奶奶他們的生命,雖然奶奶離開了,但是她依然活在我們心裡。你說,生與死是人生必經的過程,真要有那麼一天的時候,我們也不要太難過。但是爸爸,看不見你滿頭白髮的背影、聽不見你爽朗的聲音,在在都讓我們感傷。笠山下的生活將會繼續向前走,只是,在這少了你的房子裡,空蕩而寂寞的感覺竟是如此強烈;沒有你的餐桌上,飯菜好像也都失了原有的味道,淡而無味。
來不及說父親節快樂的那一日,在急診室,我握著你的手,我們相互凝視了很久,你的眼神是那麼的堅毅、溫柔而平靜,然這其中卻也包含了虛弱,以及一些我無法解讀的部分……爸爸,你知道我來了,對吧?我的聲音,你一定認得的,對吧?我們一直在這裡,跟你在一起。無論如何,我們一起回家,回笠山。歸來去,看那很靚、很靚的青柳柳的山,看山腳下渺渺茫茫的雲;我們來歸,歸去聽蟬叫,歸去聽五色鳥“嘓嘓嘓嘓…”的聲音。不用愁,不用煩,緩緩地來,慢慢地行,就像你說的「沒問題!」對吧?不用愁,不用煩,我們都會很好,我們一起回笠山……颱風過去了,今天的笠山晴了一個早上,下午之後轉陰,雷聲清遠,隆隆地伴著落雨。入夜時的涼爽臨暗,掛著弦月,聽得到蟲與青蛙叫的聲音,遠方還有貓頭鷹的啼叫。夜深了,眼下,媽媽正熟睡著呢!
以前,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愛你。我們都很愛你,爸爸,就像你愛我們那樣。對不起,爸爸,一直讓你既擔心又掛心;謝謝你,爸爸,作你的女兒,真的好幸福。說好的,一起去看苦楝花的這個約定,以後的以後,我們一起去,好嗎?爸爸……
永遠,你的小女兒 舜文 2011.0903
【鍾鐵民老師大事紀】
1941年 1歲 出生於中國東北滿州國奉天(瀋陽)。
1946年 6歲 父親帶領離開北平,經天津、上海,回到台灣。
1949年 9歲 脊椎時時發痛,肩膀歪斜,醫院斷定為脊椎結核。
1951年 11歲 脊椎疼痛消除,恢復行走能力,但外型已變駝背。
1960年 20歲 8月4日,父親鍾理和修訂《雨》時,肺疾復發不治病逝。
1961年 21歲 旗山中學高級部畢業。開始文學創作之路。
1963年 23歲 考取師大夜間部國文系選讀師大,註冊未被接納向教育部陳情。
1964年 24歲 3月,教育部公文核准,得註冊成師大正式學生。
1980年 40歲 8月4日,鍾理和紀念館破土興建,並於美濃戲院首映李行導演之「原鄉人」。
1989年 49歲 7月,「財團法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正式成立,擔任基金會董事。
1994年 54歲 4月,「美濃愛鄉協進會」成立,任第一屆理事長。
1997年 57歲 10月,主編《鍾理和全集》,由高縣文化中心出版。
1998年 58歲 5月23日,推動成立「六堆反水庫義勇軍」。
2000年 60歲 陳總統宣佈任期內不興建美濃水庫,使反美濃水庫運動暫告一段落。
2001年 61歲 任高雄社區大學主任、行政院客家委員會委員。
2010年 70歲 5月,於高雄長庚醫院接受脊椎手術,脊椎裝上鈦合金支架,手術成功。
10月,獲頒「高雄文藝獎」。
2011年 71歲 7月,背部突然劇痛,誤為去年手術的支架出問題,忽略心臟發出的警訊。
8月8日,因心肌梗塞入院。
8月22日,心肺衰竭辭世。
•資料來源:鍾理和文教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