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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導覽】

我們怎麼成為一個鳳山人

一、 看不見的高雄

  我是一個鳳山人。

  或許,我是在落榜以後,才真正意識到怎麼做一個鳳山人的。

  十三歲那年,我進入鳳甲國中的「體育班」。那是一個特殊班級,但專長並非體育。我和同學們失去了所有的體育課,用來背誦英文單字,記憶皇帝的年號,演練數學公式。課程的時間一再延長:五點,六點,最後連週末,也要去上半天的課。那些時光:髮禁尚未解除,白襪子必須拉到膝上──至今回想起來,我們什麼都不明白吧。不明白為了什麼而努力,也不明白失去了什麼。只是聽著老師講著,講著,「外面的世界」。他們高高懸起一塊匾額,那上面的字,只能是「高雄中學」。我總是恍惚,我們生活的地方就是高雄,但高雄是一座看不見的城市,彷彿只有進入高雄中學,才是高雄。模擬考成績揭曉,大紅榜單張貼穿堂,每位老師都拍著我的肩膀,眼珠裡有火焰。我並不清楚,那些目光意味著什麼,只是逐漸相信,自己終將離開鳳山,成為一個「高雄人」。

  我並沒有離開。

  回過神時,夕陽垂落,我已沿著衛武營的牆走。我穿著鳳山高中的制服,背著鳳山高中的書包,走在南京路上。父親說,他上班有時經過火車站,會特別繞去我「原來的母校」看看,「差點要落下淚來。」我知道那只是父親的玩笑,他總是對我無比縱容;但落榜,畢竟給一個年輕人帶來遺憾。我沒有考上第一志願,沒有離開鳳山。從新甲國小,鳳甲國中,鳳山高中,我的成長史是對「鳳」字的世襲,是鳳山地圖的來回移動。那場無比遙遠的基測長征,就像是鳳凰樹頂轉瞬消失的風;彷彿考試那年的世界盃,席丹頭槌馬特拉齊的胸口,倉皇結束了自己的足球大夢。還好也就讀鳳甲的弟弟爭氣,一年後他進入雄中,結識一個傷害彼此的雄女女孩。

  我很快接受了身上的制服,彷彿接受自己的失敗。我很快習慣上學的路途,明白要在哪一個路口要停下來,只剩下十五秒是跑不過去的。縣政府,婦幼館,裕隆車廠,清真寺。彷彿會一直建設下去的「衛武營」捷運站……。

  落榜以後,我才好好看見在我眼前的鳳山。

二、戰爭

  林宥嘉是鳳山高中的學長,那或許是鳳中創校以來,最讓人精神一振的事吧。全校掀起一陣「星光大道」旋風,隨著林宥嘉晉升十強,八強,最後打進冠軍循環賽,同學們瘋狂了。午餐時間播送的,永遠是林宥嘉的演唱曲目;白板上的回家作業,總是有一條:禮拜五晚上,星光大道。只要打聽到哪位老師教過林宥嘉,下課鐘響便將他包圍,逼問林宥嘉的年少瑣事;還有人考察起熱門音樂社的歷史,而歷史盡頭只能是林宥嘉當上主唱,拿下節目總冠軍。決賽前,同學號召加油團,包一台遊覽車,上台北助陣。響應者眾,卻因錄影現場爆滿,只好作罷。鳳中的我們,都經歷過「落榜」的打擊;熱血的廖校長滿口「高縣一中」,仍彌補不了年輕的遺憾。而那一年,因為林宥嘉,挫敗的鳳中人有了挺起胸膛的理由;只要想著:林宥嘉可能用過這一台飲水機呢,便充滿了勇氣,繼續唱那首「躊躇滿志」的校歌。

  鳳中校歌的寫成,已經是一九五二年的事。那些年發生的事件,都已寫成歷史課文;只有這首歌,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仍反覆唱著:

  我們是民族的戰士,我們是革命的洪流。
跟著時代前進,趕上時代前頭。
鳳山,復興基地,學府日起新猷。
手腦並用創造,文武合一貽謀。
維護文化,光復神州。
大家努力!壯志必酬。

  民族,革命,復興,神州,迢遠的字眼,勾勒出一個「反共」的動盪時代。翻開地圖,細讀位處鳳山的地景:802國軍高雄總醫院,衛武營,陸軍官校,中正預校,步兵學校……,對照著校歌,往歷史追溯,更揭露出鳳山城的前世今生:如今的文教中心,在過去曾是軍事重鎮,戰旗飄揚。

  鳳山,從清領時期就已築起城牆,增建塔樓,今日尚可見訓風、澄瀾等砲台遺址;而一八三七年,由曹謹引進高屏溪水,建設而成的曹公圳,不只是清代南台灣最大的水利工程,更有護城河的功能。數百年後,隨著城市發展,人口聚集,曹公圳邊蓋起混亂高聳的建築,家庭汙水廢料使溪水淤積堵塞,不只髒亂,也容易淹水。政府近年終於申請經費,將河川好好整治一番,規劃為親水公園與水岸廣場。走過水畔,總會想像這條載運春光的流水,曾經灌溉良田,守護這座城市近兩百年。日治時代,鳳山更被視為「南進大業」的重點基地;日本人築起了陸軍官舍,還仿造東京「船橋無線電信所」的規格,建造了「日本海軍鳳山無線電信所」,構成南洋戰爭的聯繫網絡。二〇一〇年,那幢當年最高科技的建築,被核定為國定古蹟保存,成為戰爭的餘暉。二〇〇八年,慶祝鳳山建城兩百二十年,縣府舉辦「萬人路跑」活動,路線特別穿過陸軍官校與步兵學校。戰爭已遠,而那些嚴肅的戰事時光,在路跑者的歡騰裡,彷彿被淨化,昇華了。

鳳山大書城(盧昱瑞·攝影)
鳳山大書城(盧昱瑞·攝影)

  回想起音樂課,我們跟著老師的風琴,唱著,唱著。它一再提醒我,鳳山作為「復興基地」的那些時光。不過,歌詞如此雄偉,搭配的曲調卻輕快如急智歌王的〈蝸牛與黃鸝鳥〉,這是我讀鳳中至今,仍然未解之謎。

  林宥嘉一定也唱過這樣一首歌吧?

三、 緩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心〈從前慢〉

  鳳山城裡什麼都慢。

  捷運慢。公車慢。捷運站的電扶梯也慢。路上的行人慢。包便當的,結帳的,也慢。季節來得慢,走得慢,雨也下得慢。慢是鳳山的關鍵字。慢是鳳山的浪漫。若你走到五甲商圈,一定要進鳳山大書城走走。她開在鳳山最熱鬧的中山路上,被電動玩具,平價時裝和運動用品店包圍。她位於地下室,蘊藏著鳳山城最富有的智慧,卻安靜的與世無爭。書架間有灰暗的燈火,胖胖的店員,彷彿永恆凝固的時間。母親有時會帶我去中山路上覓食,買衣服,但我總會撥空,去下樓梯,去那間老書店晃晃走走。我習慣走到文學區或雜誌區,取一本書坐下來讀,或者帶一兩本走。

  有一年回到鳳山,因工作要求,我急需用到英國作家符傲思已絕版的小說《魔法師》。我騎著機車,據網上的資訊,在鳳山城裡繞行,四處找尋二手書店。就在我快要放棄時,我在鳳山高中附近,發現了一間很低調的店。她的店名直白,「城內二手書店」,正座落於安靜的、季節恆定的聚落「小城」之中。我在錯落的書堆裡,找到我要的《魔法師》,還購得寫作老師季季的早年小說《月亮的背面》。老師教給我的寫作,不僅是寫作的技法,也包括寫作的態度。總是記得,她常常說的那一句話:作品是緩慢形塑的過程。那不是什麼現代主義對文字形式的講究,而是最基本的,寫作的道德。

  佛洛伊德曾指出,現代的特徵之一是「效率」,要求以最短的時間,完成最多的工作。則鳳山彷彿是一個「反現代」的城市,但並非如此。鳳山的慢是有效率的慢,是從容不迫的,生活的慢。寫作終究是慢的。我在「城內二手書店」翻讀《月亮的背面》,想像老師如何緩慢的刻畫著每一個字句(猶如薛西弗斯那樣),幻變出她年輕時候痛苦的婚姻,苦行一般的寫作──

  身邊圍繞的,是整排陳舊的武俠與羅曼史小說。我靜靜的閱讀,書店外是一片小城風光,而店裡時空交錯。我走進城內的「城內」,在裡頭逡巡,彷彿擁有大把大把的光陰。直到老闆娘提著一袋蘋果,跨進門檻,輕聲地說,「快要下雨了哦!」

四、 改變

  鳳彈汎,守備一員把總一員兵三百名

        ──清代《台灣輿圖》,衛武營

  我讀鳳山高中時,衛武營的圍牆還未拆除,牆的頂端仍纏繞著鐵絲網。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習慣在夕陽裡,隔著那些鐵絲網和刺藤植物,眺望濛濛暮靄裡的八五大樓。母親開始房屋仲介的工作後,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回家。我熟習操作的MP3,是最新穎也最忠誠的夥伴(誰知道不多年後,MP3已如新出土的古物),跳轉著楊宗緯的〈背叛〉,林宥嘉的〈你是我的眼〉,或者蕭敬騰的〈新不了情〉。每一次「星光大道」播出,我就會多一筆練唱清單,歌詞印出來,邊走邊聽邊唱。那長長的衛武營的圍牆,我來回走了三年,從未窺見裡頭有些什麼,只是跟著隨身聽,哼唱著一首又一首通俗的歌曲。更後來,或許因為衝刺學測,或者為了別的什麼,我不看星光大道了;而那個節目,也以非常驚人的速度失去人氣,變形,萎縮。天會黑,聲音會在晚風裡消失不見。在衛武營的圍牆邊,MP3的廣播裡,我聽見黎礎寧的死訊。那是十一月,冷冷的天,她把自己關進車裡,燒起此生最後的火。

  落葉紛紛的冬日,日頭還未完全出來,已經可以聽見衛武營裡頭的操練。從家裡八樓的窗台望出去,只能望見營區的軍舍,以及幾叢蓊鬱的樹。我未曾見過聲響的來源。據說,從清領時期開始,此處便是軍訓用地,以至於,我總是想像那壯闊的軍歌,摻雜著幽靈兵士們的混聲合唱。

  我離開鳳山,北上求學以後,那鬼魅般的軍旅,也悄悄搬遷,彷彿從未存在。軍牆抹上了粉色系的油彩,掛起音樂會的海報;戰時壕溝成為小橋流水,瞭望臺化作遊客情侶的登高望遠處。象徵威權的軍牆,一點一點瓦解,彷彿戰火已經離去許久,不再回來。某年寒假,我帶大學同學來鳳山,第一站便在衛武營的大樹下披薩野餐。他們逗弄不怕人的松鼠,撕吐司餵養湖畔的鴨子。坐在草原上放風箏時,他們聽我談起,才驚訝此處原是座兵營,「還以為這裡一直是座生態農場哩!」

  每次從北部返家,抵達捷運站已經深夜,而我仍必須徒步穿過「衛武營」的大片園區。那是我返家的最後一哩路,而鳳山總以最溫柔的晚風迎接著我。夜間的「衛武營」也是熱鬧的。常常有勤奮的老者,赤腳跑步;還有人打羽球,打網球的。每次返家,我總會在衛武營晃蕩一會,拉拉大榕樹的氣根,跳過水上的浮石,也會特別留心,那宏偉的「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建築進度。一點一點的,她仿擬的深海「大魟魚」逐漸成形,總有一天,她會在音樂聲中游動起來吧。

五、他們的名字

  來台北唸書以後,總會特別注意,那些來自鳳山的名字;像是尋求共鳴的樂器,或者找一顆比較接近的星。也因此,朱天心的作者簡介:「一九五八年生於高雄鳳山」,總是讓我留心,她的「古都」是否閃現著鳳山城的幻影。又或者,歌手孫協志,演員周幼婷,都是鳳山人;他們曾經在一起,後來分開了。又或者,康康,侯孝賢,王明珂……,那些名字,跟著我一起上臺北,在我疲乏倦怠之時,讓我停下來,想一想鳳山。

  而他們又是怎麼想像鳳山,怎麼成為一個鳳山人?

  我們在行走,鳳山也在行走。無論到哪一個地方,鳳山人總是帶著鳳山,我們最甜美的來歷。鳳山是鳳凰飛起之處,而她安穩永恆如一座永遠的山,靜靜等待著遠去的人。

陳柏言
陳柏言
Information

◎文/陳柏言

一九九一年生,高雄鳳山人。曾獲第三十五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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