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雄雄想起
人生海海
有次朋友要出版一本新書,請我填寫「死前要做的九十九件事」,我第一個想填的是「學畫畫」,大概填了十件以後,就開始瞎掰了。
人嘛,在白活的日子裡寫滿死前要做的事,感覺有些荒謬。
我分析,死前的事只有這幾種:一、死前已不能做事。二、死前還能做事。三、死前還有想做的事。四、死前已無事可做。以上各有不同層次,至於死前不知道死是一件事,則是再高一點的層次。
生與死,都是無常。像我這樣一個在高雄海邊漁鄉出生的茄萣人,有點年紀以後回望過去,漸漸能品嘗出一點無常的意味。
或許冥冥中跟畫畫有緣,二〇一一年我和高美館合作「詩與藝的邂逅」專案,針對三十件典藏品進行新詩創作,其中選了茄萣著名畫家林天瑞的一幅〈魚〉。林天瑞是下茄萣的保定村人,我則住在白雲村,我的祖父和父親都以討海為業,他家經營的是糕餅店。從一幅〈魚〉畫,我聽到家鄉的海濤,看到魚的脾氣,也聞到鄉人的風味。鄉人常說:「人生海海」,不是隨意講講,而是真實面對有情亦絕情的大海,所產生的無常之感。
記得我的母校茄萣國中一整排教室的屋頂設計成波浪狀,圍牆外就是長長的海岸線。我就讀的砂崙國小,校歌裡開頭一句就是「砂崙國小真可愛,三面沙丘一面海」,小學時,有位教畫畫的老師,總帶我們到海邊寫生,有次,她問我們:「看海有什麼感覺?」有小朋友大聲說:「很遠。」我們都默默點頭,可能小朋友們都想到自己的父親和阿公深夜出門討海,一出海就好像去到天涯海角,也有一去不返的。海邊人,以海為生,也常因海而死。
我在閱讀林天瑞的繪畫和資料時,突然讀到他說:「看伊畫海,伊講人生嘛海海;看伊畫花,伊講世事嘛花花。」讓我心頭一震,這是海邊人面對生活磨難時的性格與態度。
海是生命的襯底,魚是人生的況味。看著林天瑞的〈魚〉,我寫道:「魚高興來遊戲/與討海人玩出一種理由活下去/魚不必知道世界有多大/不必確定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生命不是壞日子就是好天氣」,這也是無常之感吧。
回到「死前要學畫畫」這事,談不上重拾畫筆,小時候我只是塗抹一點水彩,渲染無聊空白的日子。總覺得因為聯考中斷畫畫,有點可惜,有次看到馬白水的彩墨畫,很喜歡,心想這才叫做水彩畫嘛。這「彩墨」的重點不在於「彩色」,而在於氣象、詩意與開創。人生不就是這樣?重點不在彩色或黑白,而在於更深刻的底蘊。
有時這樣自我安慰,或許這些年我並沒有停止畫畫,因為我畫著人生,即便沒有把它畫好。
想起詩人木心說:「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海在我們血液中流動,鹹鹹的,起伏盪漾的。容易悲傷的人,也容易快樂,海邊人總是這樣,海海人生或悲或喜,潮來浪去,在沙灘上一抹一抹如彩筆,天地無常,大千如畫。
◎李進文
現任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創世紀詩社主編。著有詩集《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靜到突然》、《雨天脫隊的點點滴滴》等;散文集《微意思》、《蘋果香的眼睛》等。曾多次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以及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二○○六年度詩人獎、文化部數位金鼎獎等。
【名家專欄】港都絮語
懷舊情感與新繁榮
鹽埕區道路窄,車潮多,時而碰上塞車,但對那裡有特殊的情感,塞車也要到那附近和親友喝茶聊天,因為可以行經愛河,在喝茶的高樓餐廳可以俯瞰光榮碼頭,馬路斜對面的老飯店華王飯店立在那裡,很有一種穩定感。這是小時住的區域,穿出巷子就看到華王飯店,它數十年在那裡,見識高雄的變貌,旁邊的愛河由清澈可見底經歷混濁淤積,到整治可遊船觀光了,時代像滾輪一下往前去了,華王飯店仍好端端在那老位置上,令人看了心安。
老房子仍多,房子的外牆與電線桿上纜線交纒,舊的建物是存在著記錄一個城巿的曾經,用以勾起記憶,而翻新的店面雜處在舊樓間,講究裝潢的咖啡店攫取目光,新興的店家面貌逐漸復興這個舊巿區的文化氣息。
鹽埕區的腹地很小,在六〇年代卻是高雄巿人口最密集的區域,臨近港口的優勢,這裡早期是船員上岸流連之處,舶來品集中地,要買高檔舶來品得到堀江挖寶。美軍在酒吧間帶來美式的情調,他們和打扮時髦的台灣女性相擁並行時,是街上引人注目的流動風景。節慶的花車遊行隊伍從五福四路穿過,為了在馬路上占據最好的觀看位置,人潮在傍晚時就聚集到路邊的店家,我和同伴也拿著板凳早早等著,那似是童年最期待的年度盛事。後來當然是花車遊行沒了,美軍走了,鹽埕區太擁擠,人口往外遷移,象徵繁榮的第一家百貨公司大新百貨也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同為吳家企業的大統百貨,兩家百貨前後製造了不同世代的高雄人生活經驗裡的共同記憶。大新百貨繁盛的時期,也就是鹽埕區人口最密集的時期,那時從住家穿出巷子拐個彎就來到大新所在的大勇路,感覺到處都是人,百貨裡更常是人擠人,親戚從外縣巿來,就帶往大勇路看人湊熱鬧,不然就往另一側的愛河遊走,在河邊草地上,不乏遊人。
新興住宅在城巿的東邊南邊蓋起來,人口向外擴散,鹽埕區像個老舊疲乏的零件,在那裡任由時光磨蝕。許多年後,我特意經過附近靠海的區域,發現一些廢五金行仍在那裡,社區沒有太多變動,雖有些訝異時光彷彿凝滯但又有些竊喜熟悉感的存在。
近幾年每次來到鹽埕區,總感到變動在加速,好似要再現往日風華,站在新旅館的高樓餐廳往外望,一種新的氣象籠罩,新舊夾處,通常文化的底蘊會最為豐富,一方面舊的軌跡可尋,而新的刺激又急追。
有天我的麻吉國中好友,帶我來到這區,經過小學一年級念的忠孝國小,即便附近景觀有點不同了,仍感到地域的親切性,再走不遠,在看來並不熱鬧的街巷間,我們停在一家冰淇淋店,那是她開的店,很有情調的復古感。「為何開在這裡呢?」我問。「就是喜歡這裡啊!」她說。沒有理由,或者,就是喜歡這區域的氣氛,覺得適合一家以復古為時髦的冰淇淋店。如此,一種新的繁榮來自於懷舊的情感,像她我這樣的人,在情感上離不開鹽埕區,在這裡,有流連不去的早期高雄風華。
◎蔡素芬
一九九三年以《鹽田兒女》獲聯合報長篇小說獎,並改拍為公共電視開台戲劇,其他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姐妹書》、《燭光盛宴》, 短篇小說集《六分之一劇》、《台北車站》、《海邊》及譯作數本。由於長期擔任媒體文學編輯人,亦編選了《九十四年度小說選》、《台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小說三十家》等書。二○一四年最新推出的鹽田兒女系列第三部《星星都在說話》締造了長篇小說的新里程。
【名家專欄】寫畫高雄
一座華麗、貧脊,步調得宜的城市
一樣是冬季,二〇〇七年剛從台北生活七年後回到高雄。緩慢的步調,讓我有點不習慣。在路上看著悠哉人們,總是會想:「啊!可以快一點嗎?」快不起來。老是被這樣的緩慢搞得火氣都來,只得慢慢習慣,在這樣緩慢的步伐裡,重新當一個高雄人。
離開高雄那一年,高雄還是座文化沙漠。什麼藝術文化、閱讀風氣,都不如十多年後的現在,讓人有什麼憧憬。習慣在台北狼吞虎嚥吃下那些快速的訊息,擔心回到這座城,會不會失去大半與世界的連結,我小心翼翼地蒐集著那些吃不完的藝文活動,以台北的焦慮、急躁的快速,活在這座城市。
後來才緩慢理解,這城的不擁擠、寬闊的路,有著剛好的速度;這城的山、海、湖、河,和大城小鎮,集合著美好的生活景緻。
只是這城的美好,還是有著一點貧脊,無法養活每個在這裡生長的孩子,於是它們像枯樹一樣,單薄地杵在原地,無法茂盛綻放著那些為了城市進步而創造的華麗。
華麗的高雄,有時充滿過分刻意打造的造作。那些誇大其辭的高雄,總是少著一點樸實自然的氣味。那氣味是無論生活或工作,都在緩慢中長出堅固的羽翼,等待起飛過後,在港邊、海岸、山腰、平地,駐足。順便將那華麗而虛榮的部分,添上最平凡的色調吧!
◎換日線
南方的靈魂,動則行走他方,靜則閱讀書寫。活在字與字的中間,聲音與影像的左邊,現實與虛擬的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