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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導覽】

宅在三民

  那時我還小,模糊的輪廓裡,只記得車子從某條大路駛進岔路後,是一路的透天厝、公寓、中古大樓、鷹架,參差的建物稜線下,擠滿各式招牌,機車頻頻攢動。

  車子繞了一會,在某巷口停下。這是我家遷居高雄的起始之地:三民區。

  要到後來懂事,我才知道當年那條大路叫民族路,岔路是鼎山街。而我家位於新民路某條巷子內。

  常從長輩口中聽他們稱呼此地「灣仔內」。一開始,我覺得好笑,因為閩南話音似「丸子內」,好像我住在某顆大貢丸或大魚丸內。

  灣仔內給我的感覺是很住宅的,而我家所處的聚落僅是其中一角。從家門走出,幾乎不見綠地,全是生硬的建物線條。而且幾戶之隔,門牌就出現不同街名。比方我家這條巷隸屬新民路,但對面轉角的雜貨店門牌巷名隸屬立忠路,而雜貨店另一側的巷又隸屬立志街。新民路、立忠路、立志街,一南一東一北,環抱聚落,像枝椏旺盛地歧生,路岔出街,街衍出巷,巷長出弄,細胞分裂,窄寬不一,有連續有斷裂,織錯這片巨大的聚落。

  於是,巷弄的盡頭不時出現某戶家門,但柳暗花明又一村,盡頭處往左右看,又有別條路衍伸來的巷可以轉出。轉出了巷,迎面的又是路上某戶家門。因此,這樣的聚落格局,造就很多「路沖」,或者「巷沖」、「弄沖」。

  我無法體會兒歌裡「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窗戶打開,是對棟的窗,窗窗相映,彼此監看。整個空間緊密,巷內堆著戶戶家常―機車、鳥籠、鞋櫃、輪椅、盆栽、四腳拄具、回收紙箱寶特瓶……,空間不足使得生活必須外露,於是電視八點檔頻道、晚餐煎虱目魚、沐浴洗髮飄香、熱水器燃轉聲、麻將划拳聲,或多或少彼此滲透。

巷弄的盡頭不時出現某戶家門,但盡頭處又有別條路衍伸來的巷可以轉出。這樣的聚落格局,造就很多「路沖」。
巷弄的盡頭不時出現某戶家門,但盡頭處又有別條路衍伸來的巷可以轉出。這樣的聚落格局,造就很多「路沖」。

  但這樣的空間除了居住,還得營生。我家一樓是藥局,隔壁是理髮廳,雖座落小巷,機車穿梭卻頻繁,傍晚時分不得安寧。不過這半住半商的營生,在這聚落裡算含蓄的,真正強烈的營生,是兩巷之隔的傳統市場。

  「新生市場」四個字寫在新民路上。它外貌不揚,中古房樓外是電線桿、防盜窗、鐵皮屋頂、廣告旗幟,有些招牌殘存燈管與鐵支架,水塔兀立樓頂,但五臟俱全,扎扎實實。這市場將三條巷打通,覆以遮雨棚,以此區塊販著菜肉魚蝦。暈黃燈泡垂懸,三片紅塑膠帶旋轉驅蠅,雞毛、根莖、魚鱗片、豬肋排,血淋淋,濕漉漉。環著市場的住家,經營著布莊、香鋪、鞋店、銀樓、麵粉、海味、五金行等。我常去安成蔘茸行,這間中藥鋪的老闆會送我幾枚宋陳丸,含在嘴裡,酸酸甜甜;母親則常去金暖食品行買肉脯與烏魚子。

「新生市場」四個字寫在新民路上。它外貌不揚,但五臟俱全,扎扎實實。
「新生市場」四個字寫在新民路上。它外貌不揚,但五臟俱全,扎扎實實。

  「裡面吃還是外面吃?」

  「加芫荽嗎?」

  位於市場西側的魷魚羹,兼賣壽司,堪稱從小吃到大。羹裡蒜末、木耳、筍絲、蘿蔔丁浮浮沉沉,羹頭不濃不淡,稠度適中,若能淋上烏醋,滋味更昇華。而令我垂涎的是魷魚丸,我偏愛這種混著魚漿與魷魚腳的製法,丸體Q彈白嫩,魷魚塊散雜其中,比例勻稱,爽口不腥。

  「冬粉羹小碗,加十塊的料。」我固定的點法。這「加料」指的是加魷魚丸,老闆懂得。

  這攤魷魚羹搬過三次,後來落腳市場對面直到今日。店外常有一婦人,推著流動攤車,夏日賣剉冰,冬日賣紅豆餅;再過去有一賣尪仔餅(俗稱雞蛋糕)的婦人,勤快地倒著麵糊至鐵板上的坑坑洞洞,闔上,翻轉,加熱。不久再用鐵針挑出成形的尪仔餅;而魷魚羹對面是脆皮肉圓,那酥脆滑嫩的嚼勁,淋上獨家醬料,是我心中的肉圓極致。此外,同時必點的米糕,米粒與肉塊踏實香醇,儘管那麼多年,想此二物便覺口涎分泌。

  白日市場喧鬧不休,晚上則有夜市沸沸揚揚。位於新民路至大順路間的這段灣中街,會在一週間的某幾夜搖身一變,延續日間未熄的衣食慾望;倘若慾望未止,週末想去光鮮氣派的高雄,就步行十分鐘,來到高雄工專搭77路公車,經大統、大立百貨,直抵鹽埕埔外公家。而那時的我以為,77路公車駛向的,才是真正的高雄。代表性的高雄。

  這段三民區的居住故事是短暫的。機能雖好,但父母嫌房小,幾年後我們便遷住左營。而這一住至今就近卅年,左營成為我居住最久的行政區,但生活卻離不開三民區。

  那樣的維繫是因為教會。每週我與父母固定去建工大順路口附近的一間教會聚會。一直要到大學以後,我輩紛紛出外求學工作,而我也跟著大學朋友去了別間教會,之後換過幾間,最後因帶一位斐濟朋友找教會,來到河堤社區的雙語教會聚會。而父母仍留在原教會聚會。

  除了舊居與教會所交織的人事網絡,三民區於我而言,更徹底絕對的關係是:圈住我完完整整的求學軌跡。

  因著父母替我遷戶籍越區就讀,我就這樣在一個行政區內,走過國小、國中、高中到大學。十九年,整整十九年的求學,都在三民區。

  但這不孤單。就讀高雄醫學院時,班上也有幾位同學和我處境相似,甚至還有國小國中大學都在三民區十全路上的例子。

  「三民區有什麼景點?」剛進大學時,有外地同學問我。我竟一時答不出來。

  後來想想,是因三民區在我童年便植入了「住宅」的概念。它很住宅,很屋樓,很居家。事實上,不只灣仔內,過了建工路,寶珠溝以南到九如路的民族社區,還有整片更龐大的住宅區,一路往鳳山的方向綿延去。看著這些錯落的公寓房厝,大概就能理解,縣市合併前,三民區曾是高雄市人口最多的行政區。

  三民區是較不擅於化妝的。它是務實的,不是用來觀光、搞浪漫、或行銷高雄的。它不善感地懷舊,亦不虛榮地自戀,它永遠在當下滾動:工作吧!上學吧!吃飯吧!睡覺吧!

  它不亮麗,不文藝,或許少了一些美感,但卻有種踏踏實實的味道。於是,民族路上的果菜市場、屠宰場,正忠路上裹著多少高雄人肚腹的排骨便當連鎖店,甚至鼎山街上的牧場,雖有些已遷離不復見,但高雄市的民生之事多少曾經於此集中再分流。

  「冬粉羹小碗,裡面吃。」

  「一樣加十塊的料嗎?」老闆娘問我。

  大學以後,幾次因昔日會友的婚禮或喪禮,我偶返教會。有時會後我來到新民路解饞。

  「好久不見!現在在哪念書?」老闆娘問。

  再過幾年,寒暄的內容是:「在哪工作?」但換成老闆女兒問。

  一次又一次,我才注意到,老闆的身影多年前已不見,而一段時間後,老闆娘也不見了,後來幾次都是他女兒。

  有次我突然想念市場對面巷弄擺攤的菜粽販,但去了才發現已改為素食麵攤。
  和攤販聊了一下,才知道這些年來,有人中風了,有人洗腎了,而有些攤販是不會再出現了。

  比方灣中街上賣臭豆腐與蚵仔麵線的婦人。

  她是教會會友,因心肌梗塞而離開。告別式那天,我閱讀故人略歷,才知道她的一生不單賣過小吃,亦曾在市場擺攤賣零嘴、當過多年清潔工。她的親友在告別式那天,說婦人辭世前天還在打掃,一生靜不住,都在勞動。

  有多少人和她一樣,終身都在勞動?

  我想起莊敬路上,常來找母親的芬阿姨。單親媽媽的她,撫養三個孩子,做過木工,經營過早餐店,又兼開娃娃車;而對街的陳爸爸,育有兩子一女,常在晚間發動機車引擎,晝夜顛倒地往工業區輪班。

  不是全部,但我知道不少人定居於此,有著勞碌的身影。

  「冬粉羹小碗,裡面吃。」

  「這週回高雄,不用值班嗎?加十塊的料?」老闆女兒問。

  我點頭。加料,是的。這是我與這攤魷魚羹的默契,暖暖的,一種味覺被記取的溫度,多年來始終如一。並且,沒漲價。但再次來時,店內多了兩位新助手。

  對街的脆皮肉圓店還在,且生意興隆;市場內的中藥鋪仍亮著,老闆在店內戴老花眼鏡閱報,兒子早離家在三重的藥店打拼;洗腎多年的肉脯行老闆娘已不在;永遠戴袖套的尪仔餅婦人不見擺攤……,關於這地的事,有些改變,有些沒變。

  儘管如此,人們還是照舊認真地過活。工作、升學、勞動、結婚生子。三民區,這座貼著日常而偉大的城,曾經是我的殼,我的宅,千宅萬戶遍地開展,背負多少庶民故事。

  總要多年以後,我離開高雄到外地工作,才明白三民區這大宅,原汁原味的生活,才是高雄。

黃信恩
黃信恩
Information

◎文/黃信恩

醫學系畢,現事醫療。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體膚小事》(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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