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散策】
蚵寮人:消失的蚵棚。海口的氣魄
回到高雄,轉眼也兩年過去。朋友總羨慕我工作的校園正對著西子灣,心情不好時就能拎著啤酒去海堤上大吼大叫。我卻回說西子灣旁大陸觀光客遊覽車如織穿梭,還沒能發洩情緒就得先吞個烏煙瘴氣,全無散心之趣。若真要散心療傷,那還真是得跑到遠一點的海邊,例如,花一個小時從西子灣開車到梓官區的蚵寮漁港。
梓官區位在高雄市西部沿海,北臨彌陀區,西濱臺灣海峽,東鄰橋頭區,東北連岡山區,南接楠梓區。關於它的地名由來有兩種說法:一是相傳自鄭成功渡台後,有福建漳州富豪王梓率王、鄭、蔡、歐、蘇各姓一起移居此地,由於他頗有眾望,因此被尊稱為「梓官」;二是認為「梓」指「木匠」,因過去這裡造船業發達,尊稱造船的師傅及木匠為「官」,而這造船師傅及木匠的集中地便稱之「梓官」。雖然地名由來如此,但若我們從高雄市區沿著台17往北方的梓官走,卻難以從高雄大學附近簇新的建案中連想到這些地名由來,我們得轉進附近彎彎曲曲的巷弄中,才能一窺那些歷史痕跡。更重要的是,梓官雖然是一個區,卻是由三、四個不同的聚落所組成的,聚落跟聚落之間雖然有縣道連結,但不同的公廟宗親祠堂,卻連成一個看不見的結界,守護著各自聚落的歷史文化。比方說,同安村的「淵官庄」,是開發最早的一個地方,從福建來到這裡定居的李淵家族自古經營農業和糖業,土地耕作更有半個梓官之大。而李家的長子後來召集了別鄉的鄉民一起在大舍甲,幫助父親開墾農地種甘蔗,慢慢的形成了一個聚落,當地居民稱長子為「大舍」,又因為他的土地最多,所以又加上「甲」字,這就成為現在的「大舍甲」。至於「赤崁」,則是因為地質呈赤紅色,形狀又是波浪形,所以才會以地形型態的奇特來命名。
在這些聚落當中,蚵寮無疑是近年最受人矚目的一個。這一方面是因為在梓官區漁會的努力下,蚵寮漁港逐漸從野生烏魚減產的陰影中找到新的販售方式,成為許多中年饕客購買新鮮漁獲的地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兩年由民間自發的漁村小搖滾,不但成為獨立樂團夢寐以求的表演聖地,更吸引了許多年輕人到這陌生漁村享受自由豪爽的海風搖滾。不過有趣的是,不管是哪個世代,到了蚵寮的第一個問題都是:為什麼叫蚵寮?蚵棚在哪裡?
老實說,「蚵寮」並不是一個特別的地名,除了高雄外,彰化、台南都有叫做蚵寮的小庄頭,可說是只要外海架有蚵棚,這地方就會被稱作蚵寮。但蚵寮漁港雖然叫做蚵寮,如今卻難以在外海看到蚵棚的影子。甚至,蚵寮這地名所反映出來的,恰恰好是這小漁港漫長的聚落遷移歷史。據當地耆老的說法,在一、兩百年前,海岸線遠在現今的海中央,漁民在典寶溪的出海口(亦即當地人所稱的「港嘴」)的潮埔淺灘插架殖蚵,分別在南北岸搭寮插竹養蚵為生,因而得名。由於典寶溪北岸的地勢高於南岸,所以港嘴北岸的聚落稱「頂蚵仔寮」,而位於南岸的聚落叫「下蚵仔寮」。那時的蚵仔寮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小蚵村。然而,由於地勢低窪,下蚵仔寮在一九一〇年受暴風雨和海水倒灌的兩種災害,內海地盤流失,迫使部分居民遷往援中港居住。只是,到了一九三八年,日本殖民政府為了把高雄建設成為南進基地,劃桃仔園、竹仔腳、下蚵仔寮等地為軍區,這三個聚落的居民被迫遷村,其中桃仔園、竹仔腳集體遷於市屬的「新莊仔」,而下蚵仔寮人則大部份遷至市外的頂蚵仔寮,聚居於禮蚵村的蚵寮國小南側,少部分遷往援中港和右昌;而原來的下蚵仔寮舊址,則闢為左營軍港的一部分,沉入港底。不料,一九六九年那年,一連三個颱風橫掃台灣,導致蚵仔寮的海堤潰堤,民房倒塌,海灘也近乎消失。雖然,一九七八年政府在蚵仔寮海邊重建了「階梯緩坡式」鋼筋混凝土海堤,並破土興建漁港,但蚵棚也至此從海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又一艘的拖網漁船,還有一落又一落的消波塊。
弔詭的是,離岸堤雖然保護漁村不受颱風侵襲,但日漸退縮的沙灘卻讓居民離海洋更遠,那些兒時覺得永遠走不完的沙灘,如今只剩下短短的一段。除此之外,雖然漁業是蚵寮早期重要的經濟活動,但是老一輩卻不希望下一代討海,於是有越來越多的少年人進工廠、當老師,外籍漁工反而成為討海的主力。雪上加霜的是,後勁溪沿岸工業廢水對沿海的污染,讓原本就因過度捕撈而越走越遠的漁船增添更多漁獲上的變數。看見了嗎?蚵寮這地方,不就具體而微地呈現了高雄這個海洋都市在經濟發展上的困境嗎?這城市雖然有著美麗的海洋,但重工業污染與漁業工業化卻讓我們離海洋越來越遠,為了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年輕的孩子被迫少年時就離開故鄉,到聞不到海風的城市求學度日討生活,然後每年返鄉過年,看著家鄉一年年地離海洋更遠。於是更懷念海。
卻也在這樣的困境中,在地人,蚵寮人的日常生活就顯得格外珍貴。這不是什麼「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種陳腔濫調,而是你可以在他們的生活實踐中看到海洋不是在那個遠遠的地方。海洋就是生活。他們是在港邊釣魚的船長,當大家都到西子灣人擠人地看夕陽時,一派輕鬆地說:「為什麼要去跟人擠?我們這裡的夕陽也很美啊」。他們是在魚市場裡拖著各種漁獲流動的魚販,綠色藍色黃色粉紅色,那一落落裝著漁獲的籃子把市場地板變成美麗的畫布,色彩恣意流動著。他們是在蚵寮漁村小搖滾上的工作人員,自信地歡迎蜂湧而至的外地人,卻又驕傲激動地看著台上本地孩子的演出。他們是蚵寮國中的國三生,擔心自己到外地讀高中以後會離故鄉越來越遠,所以想藉著不同的營隊活動鄉土教育讓年幼的弟弟妹妹認識蚵寮這個所有人的故鄉。
這些人不是不知道都市擴張下人口外移漁村凋敝的危機,而是試圖在這危機中驕傲地,不靠外人地,一步一步地,用自己的方法重建地方認同感。是這樣的海口氣魄,讓這個地方如此迷人。因為海洋不是在遠遠的哪裡,海洋就在這裡。海洋就在生活中。
◎文、攝影/黃書緯
宅爸、跑者、都市研究者。台南出生,台北長大,台中求學,落腳高雄。中山大學社會學系約聘助理教授,專長是都市社會學,興趣是帶著學生跑漁村鑽小巷地思考著如何解決社區再造與文化保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