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張奶奶的年前採購地圖
張奶奶的年前採購,從下樓等一班214路公車開始。
十幾年前,壽山腳下的眷村老家拆掉後,她搬到了正勤路上的國宅。新房子乾乾淨淨、採光明亮;前有好市多、後有家樂福,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台鋁商場,想買什麼都買的到。但說到辦年貨,九十歲的張奶奶堅持,還是得坐上二十多分鐘的公車,回到熟悉的大舞台才行。
大舞台
說起話來有濃濃湖北腔調的張奶奶,口中的「打屋台」,泛指位在鹽埕區、風光一時的大舞台戲院周邊。換錶帶、換美金、買布買菜買新衣,在張奶奶心中,大舞台永遠是高雄最繁華之所在。「新東陽」前下了公車直走,張爺爺過世前最喜歡的餐廳─「北平都一處」曾經就在前方。張爺爺是北方人,餐餐都要吃麵食;麵條、麵片、水餃,甚至一顆饅頭都好,就是不吃米飯。孩子們陪爸爸吃麵吃煩了,張奶奶就煮上一鍋白米飯,讓張爺爺自己騎了腳踏車,晃到「都一處」,要一盅牛肉湯、一塊大餅,抹上甜麵醬夾根大蔥,就是滿足的一餐。餐廳在民國五十八年時遷至台北,規模擴張,已經不只是一間可以讓爺爺騎著腳踏車、隨意吃頓便餐的小飯館了。
吃小食
過了七賢路,「大舞台戲院」的舊址就在前方。著名的白色山牆已經拆除,留下一片圍了綠色鐵皮的空地;原本緊緊相鄰、掛了「貢品道口燒雞」老招牌的紅磚屋,像是少了一隻手臂般獨自佇立。「貢品道口燒雞」是開了四十年以上的老店,經過三道手續─醃漬、油炸、滷制,酥軟鹹香。偶爾奶奶跟老朋友上大舞台,會一起買隻雞腿當零嘴分著、邊走邊吃;「吃起來很香,就是口味重,現在老了、吃不動了。」而當年一起逛大舞台、邊買邊聊的老友也已經走了三年,遇見熟識的攤販向張奶奶問起她,總是讓張奶奶心頭一緊,鼓起勇氣才能說出一句,「已經走囉。」
逛菜市場
大舞台後方的大菜市場、七賢路上的示範公有市場,各有一間張奶奶買了幾十年的肉攤子。今天來的不巧,遇上了每月初三的休息日,只有幾處零星的攤販。平日上午來的時候,整條路上架起了帆布屋頂,熟食、肉品、海鮮、蔬菜水果,應有盡有。過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上大菜市場買一大條帶皮五花肉,回到家裡切成幾條、串上繩子,在醬料裡醃上四、五天,一條一條掛上竹竿曬在門口;要臘肉更香,還得拿個小爐子放底下,用炭火慢慢燻,光是顧上那幾條臘肉就得花上一星期。燻好、風乾的臘肉用報紙包起來,一半留在家裡等孩子回家吃團圓飯,一半包好當禮物送人。
買雜貨
那時候眷村裡的太太們每到過年就得忙這些事,醃臘肉、包餃子,連饅頭都是自己做的。「哪裡有好吃的饅頭店?」這個問題張奶奶答不出來,倒是可以回答你,示範市場後面的「永成行南北雜貨」價格公道又乾淨,滿滿的雜貨整理的井然有序,看了就歡喜。老闆娘人也和氣,砂糖、麵粉、各式豆類都可以秤重買,只買個十塊錢也不會擺臉色給你看,比好市多或家樂福好多了。買上二十元冰糖,二十元紅豆跟薏仁,回家洗淨、放進電鍋慢慢蒸,紅豆薏仁湯,補血又暖胃;再買袋中筋麵粉,過年要教孫女桿餃子皮,「她爸最愛吃餃子了。」
買禮物
年關將近,示範市場的前門,「正味珍烏魚子」門口擺了一張長桌,橘紅色的烏魚子飽滿鮮豔、整整齊齊的躺在上頭。湖北襄陽出生,十六歲便隨著先生南征北討,最後在上海上了最後一艘船逃難的張奶奶,到了高雄才頭一次知道烏魚子的存在。老店「正味珍」堅持用最傳統而繁複的方式製作,是日本觀光客必帶的伴手禮。烏魚子的滋味張奶奶從沒嚐過,從前大媳婦愛吃,過年時想買兩片寵媳婦,「一買嚇死了,這麼貴。」後來大媳婦走了,就再也不買了,改買「巴堂蜂蜜蛋糕」給嗜吃甜的孫子孫女。自己怕血糖高,一樣一口都沒嚐過。
做頭髮
先生走了、媳婦走了、孩子兩個在美國,只剩大兒子一家回來過年。擠滿一圓桌過年的日子已是往事,現在的張奶奶「做不動、也不想做了」,全交給孫媳婦和孫女張羅。最重要的大事不再是醃臘肉,而是回到鼓山一路的髮型屋做頭髮。一個月前她就在忍耐,忍耐冒出來的白色髮根,「要等到過年前才能燙啊,太早燙好,到了過年又要亂糟糟了。」說好等到孫女回高雄帶她跑一趟,但她等不及,上禮拜打了通電話,老闆娘就開車來把她接走了。剛燙好的頭髮不能立刻染,今天張奶奶約好了再來染頭髮。孫女回來了,不急,可以邊逛大舞台,散著步慢慢前往。穿過了休市的大菜市場,盡忠職守七十多年的大公陸橋已經拆除,只留下六段擋土牆作為紀念;橋下的鐵路改成自行車道,一位白髮老太太正坐著曬暖陽。張奶奶拄著充當拐杖的雨傘,挺著背,走上人行道。
「媄玉髮型」在鼓山一路上,曾經的老眷村就在後方。老闆娘梅子,是村子裡太太們的御用髮型設計,總是備妥張奶奶慣用的日本染髮劑等她上門。「梅子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給她燙頭囉,幾十年沒變過。」小小的髮型屋今天擠了三位客人,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太太。其中一位是眷村的老鄰居,幾年沒見,奶奶們興奮的拉著手說話;「小女孩」梅子反倒像個大姊姊,扶著肩膀讓她們坐下,邊做頭髮邊聊。老鄰居頂著滿頭泡沫,隔著鏡子向她問起一個名字,張奶奶套著烘髮機、沒聽見,梅子對著鏡子輕聲地替她說,「走囉。」空氣安靜下來,只剩烘髮機的隆隆聲。
拆掉綠色髮捲,梳好花樣噴膠定型;吹高的瀏海亮麗朝氣,心情也開朗起來。扣好花襯衫的釦子,張奶奶終於肯正面拍一張相片了。髮型屋門口,兩位奶奶對著鏡頭,笑得燦爛。
逛街
做完頭髮神清氣爽,乾脆繞遠一點,到「賊仔市」買兩盒染髮劑存著。富野路上的第四公有市場、又名鹽埕老街,台語喊作「賊仔市」,張奶奶用湖北口音唸成「插拉記」。古早以前是脫手贓物的二手市場,後來專賣舶來品,是老太太當作百貨公司般時髦的地方。口裡叨唸著不能再買衣服了,又忍不住東摸西瞧。費了一番功夫天人交戰,張奶奶總算是乖乖的,只提了兩盒染髮劑走出賊仔市。
回程
回到七賢路,在「東美水果店」坐下吃塊杏仁豆腐歇歇腳。豆腐軟嫩香甜,是張奶奶難得可以吃得開心的點心。搭上回程的公車,冬日午後,國宅裡太太們都下樓聊天,張奶奶揮揮手,說了聲「累囉。」樓下的餐館前擺了晾滿臘肉的衣架車,每條臘肉上都串著一張小紙片、寫上顧客的名字。樓上窗明几淨的小房間,張奶奶蓋上從西子灣帶過來、十公斤的老棉被,打了大哈欠。床頭櫃上的黑白相片裡,一家六口站在老眷村前,呆呆地笑著。
◎文、攝影/張棉棉
中山大學劇場藝術系第二屆,末路小花劇團成員。
阿嬤們的高雄新年
高雄今年一反常態的下了好多天的雨,寒流來得晚卻來得急。在這樣的天氣裡面,我走訪了三個來自高雄不同區塊與族群阿嬤,分別是六龜的劉廖玉金阿嬤、鳳山的王郭錦華阿嬤、以及紅毛港的韓楊清水阿嬤。
在這個奇特的冬天我拜訪了她們,問問她們孩提時代的高雄新年長什麼樣子?在越來越缺少「年味」的現代新年中,是不是有些什麼事情漸漸被我們遺忘或忽略了呢?我帶著這些問題,緊張地按響了三個不同人家的門鈴;而每道門的背後,就藏著三個阿嬤們的生命故事。在我離開的時候,我知道,問題的答案就在阿嬤們的故事裡。
劉廖玉金—六龜的客家庄新年
在寒流終於一步一步地為今年的冬天帶來應有的低溫的時候,我在劉廖玉金阿嬤(a-má)的孫子家中,見到了剛從感冒中康復過來劉廖阿嬤。那是一間位在頂樓的雙層公寓,劉廖阿嬤坐在客廳的青色沙發上看起來神色有些緊張。
「最近就感冒啦(kám-mōo)」她這樣解釋,聲音不大卻十分堅毅;接著她稍微理了理衣服、調整坐姿,緊張和不安便從她的眉頭上退去了,像是她剛剛在自己身上施了魔法一樣。
一九三一年出生的劉廖玉金阿嬤是六龜客家人,她的父母在他出生之前就從苗栗南湖搬到六龜定居,在現在的高雄客運六龜站的對面開了一間五金行,這間小小的五金行養大了劉廖阿嬤以及她的六個兄弟姊妹。在二十歲那一年,劉廖阿嬤嫁給了在農會上班的閩南人劉茂己阿公;也就此搬到林園的潭頭村,離開了六龜,離開了代表自己青春時代的客家庄。
「都差不多(lóng tsha-put-ot)啦,沒什麼特別的。」
結婚到現在六十多年,但問起婚後的新年印象,阿嬤歪著頭想了想,還是想不到有什麼特別的回憶。但講到了囡仔時代(gín-á sî-tāi)在六龜的過年印象,她眼睛都亮起來了。
「彼時陣過年就是歡喜(huann-hí)啊。」說這句話的時候,劉廖阿嬤的眼睛亮了起來,然後她說起了六龜新年的種種情景。
大人們總是忙著炊粿(tshue kué),更勤奮一點的人家除了炊粿之外還會包粽子(pa̍k tsàng)作為年夜飯的主菜。六龜的年夜菜是以甜糕(tinn-kué)跟蘿蔔糕(tshài-thâu-kué)拉開序幕、再加上平日難得吃到的豬肉料理就是最豐盛的年夜飯了。小孩子們會穿上新衣,由開洋裁店的姊姊親手做給弟弟妹妹們的新衣。在劉廖阿嬤的記憶中,姊姊的洋裁店在過年前的一段時間總是很忙,卻仍然會替家裡面的弟弟妹妹們做套新衣服。
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穿著新衣到神社去參拜是童年時每逢春節最開心的事情。劉廖阿嬤記不起童年時去的神社的位置跟名字,只記得隨著政權的更迭,神社早就被拆除夷平了。但這座她口中「後山的神社」,還是在她的新年印象裡面,溫柔地擁抱著那個在奉納箱前祈求新年幸福的小女孩。
王郭錦華—褪赤腳的趣味(thǹg-tshiah-kha ê tshù-bī )新年
一九三二年出生的王郭阿嬤是鳳山人,在雙慈街開雜貨店開了五十八年,雖然已經交棒給兒子好多年了,但還是每天下午要到雜貨店裡替老顧客們包一、兩斤小米、綠豆。「有在做工課(khang-khuè),身體會比較好」她笑著對我說,聲音清澈而且充滿元氣。
說起兒時的新年印象,王郭阿嬤覺得那跟當時無憂無慮的生活是很難切割的。她提到,自己是大東國小第二屆的學生,那時候學校沒有統一的制服,學生們都穿著方便下田工作的衣服上課;沒有書包,就拿大一點的布包著兩本書揹上肩;沒有鞋,每個人都光著腳丫子去學校。放學回家之後把書包往家裡一丟,褪赤腳(thǹg-tshiah-kha)就下田裡釣田螺去了。如果剛好趕上別人的蕃薯田在收成,就跟在採收的隊伍後面撿瘦小的、被挑漏的蕃薯回家給母親做蕃薯簽(han-tsî-tshiam)。聽到鄰居的田裡面在喊著要放田水(pàng-pi),就拉了妹妹帶著篩子去撈魚。
「當小孩多有趣喔(tsuè gín-á guā tshù-bī ooh)」王郭阿嬤手舞足蹈地說。
但仔細去理解王郭阿嬤所說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會發現那其實是在艱苦的歷史背景中,孩子們獨有的尋找快樂的方式。在二次大戰期間度過童年的王郭阿嬤,家中的糧食都是由政府配給的,釣田螺、撿蕃薯、撈魚,看似是無憂無慮的農家樂,但背後其實有著「不這樣做吃不飽」的憂慮在。
「那過年的時候呢?」聽我問起了過年,王郭阿嬤又笑了。
「過年當然有比較豐富,我們都是從二十五、二十六號一路忙到除夕夜(Jī-káu-mê),到了除夕就要準備團圓飯、準備拜拜、貼春聯,吃飽了就等著跟大人們討紅包。」
說起了紅包,王郭阿嬤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纏著她的阿嬤討錢買糖吃的情景。她說那個時候最常用到的幣值是「尖(tsiam)」,討錢的時候就是纏著阿嬤「予我一尖啦!予我一尖啦!」地喊。好不容易討到了一尖,就可以拿去買兩顆糖球(thn̂g-kâm-á)慢慢吃。過年的紅包差不多都包五尖左右,買十顆糖球可以吃大半個月呢!
到了大年初一,不管前一天多晚睡,小孩們大概五、六點就會自動起床到鳳山神社去參拜。鳳山神社舊址在現在的鳳山醫院,王郭阿嬤說,那時候的神社有多漂亮她現在還記得,從第二市場的公園一路走進神社,沿途的樹木跟建築整齊而且乾淨。
「那時候去神社拜拜,都是同年紀的小孩子們相約去的嗎?」我問。
「是啊,都會相約啊,那時候的神社多清幽咧,好可惜後來都被拆掉打掉了;我們那時候去拜拜完,就在那邊走走繞繞,那時候神社的空氣多好咧。在神社繞一繞玩一玩再去朋友家裡拜年,我小時候的年都是這樣子過的。」
「那初二的時候呢?」
「初二我們都講是『女兒日(tsa̋u-kiánn ji̍t)』嘛,大家都回到家裡面來,十幾個人坐一大桌,大家熱熱鬧鬧的吃飯,過年的時候最熱鬧的就是初二之後。那時候過年我們都會放一個禮拜的假,大人們就放孩子們自己去玩,過年最開心的就是大人只有這段期間不會叫我們做東做西的。」
「那時候的生活是比較辛苦,但也比較有趣;不像現在的小孩那麼緊張。」問完了兒時的過年,王郭阿嬤又說了一次。
在訪問結束之後,我跟著阿嬤到了她在雙慈街的雜貨店替她拍幾張照片。看她帶著笑容熟練地秤綠豆、包小米,我才明白原來阿嬤的幸福一直都跟勞動結合在一起,只要她還能在雜貨店裡替鄰近的老主顧們包一袋五榖雜糧,她與土地的連結、她的幸福就還會持續下去。她的笑聲也會繼續向我們訴說,她艱苦卻趣味的童年記憶。
韓楊清水—找不到路(tsāu-bô-lōo)回去的紅毛港新年
一九三七年出生的韓楊清水阿嬤是紅毛港人,一口紅毛港腔的台語音調讓聽習慣高雄腔的我吃足了苦頭。但在兩個小時的訪談裡,我漸漸的發覺紅毛港腔的上揚音調跟節奏感,正是這群人世世代代與海搏命所留下來的生命見證。
她口中日本時代的童年比另外兩位阿嬤的要辛苦些,在戰爭期間出生長大的她,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正好是二次世界大戰最白熱化的時候。當時日本政府的徵收手段十分強勢,在紅毛港這裡,不論是土裡種的、水裡抓的、甚至是家裡養的,全部都要上繳給政府作為稅收。政府會用很低的價格跟人民收購,再以高一些的價格、用配額的方式賣給百姓。若是你隱匿家中的收成不報,被舉發之後是會被抓到警察局打屁股打到血肉模糊的。在這個情況下,過年想吃得好一些並不容易,但韓楊阿嬤還是有幫自己加菜的方法。
「紅毛港(Âng-mn̂g-káng)你知道喔?那時候我們兩邊都是海,內海(lāi-hái)的對面是小港。平常小港那邊養鴨的人家會把鴨子趕到內海來放,時間到了再把他們趕回去。等到退潮的時候,海水會把小港那邊的鴨子下的蛋沖到我們這裡來,我們再帶著鍋子到岸邊去撿鴨蛋。那時候要吃到蛋只能用這個方法。」韓楊阿嬤一邊笑一邊跟我說。
「在海邊撿的蛋不用繳給政府嗎?」我問。
「不用啊,如果是你自己養的鴨,那它下的蛋就要繳。但是在海邊撿的這種不用。有時候我們會去摸蜆仔(bong lâ-á ),那種的也不用繳。」
「那過年的時候就是配給的菜加上這些東西嗎?」
「那時候還是有人會擔著菜從小港那邊過來賣,過年的時候就跟他買回來加菜。那時候每一家配給到的豬肉都很少,家裡養的豬又不能自己殺。要吃到豬肉,就只能偷殺。」
「偷殺?不是會怕被別人舉報嗎?」我相當驚訝的再追問。
「如果是長大的、健康的豬當然不能殺啊。偷殺的都是不吃飼料的,快死的或是長不大的豬。殺了之後切成長條狀醃起來,連甕一起拿到海邊埋起來,那時候檢查不會去查海邊,漲潮的時候都是海啊。那時候要吃到肉,難喔,只有過年才能吃到一點。」
再細問韓楊阿嬤童年在紅毛港的新年印象,她卻跟我說,討海人(thó-hái-lâng)的新年跟內陸那邊的務農人(tsoh-sit-lâng)不同,因為過年這段時間的台灣海峽很適合出船,所以常常家裡面有人是春節還在船上的。
「那時候出船,一次都是二十天,回來休息沒幾天就又會出去。如果剛好過年前人在陸上,還能為了跟家裡吃個飯晚個幾天再出海,但如果已經出去了,就只能在海上過年。」
韓楊阿嬤的兒時春節假期是到初一為止的。除夕夜的時候以炊粿跟包粽子為主,初一的時候整裡家裡並且祭拜祖先、媽祖,隔天又要各自回到工作崗位上,就算沒有出外工作,孩子們還是要幫忙家裡把魚網補好。
「那初二沒有回娘家嗎?」
「我們紅毛港很少會嫁到外面去的,討海那麼辛苦又怎麼會有人要嫁進來?初二的時候回娘家跟媽媽拜個年,媽媽會簡單的包個小紅包,拿完紅包我們就又回去工作了。」
紅毛港的童年聽起來非常辛苦,但在政府徵地之後搬到前鎮好幾年的韓楊阿嬤談起紅毛港的消失與徵收還是忿忿不平。
「上次回去紅毛港看,我真的是找不到路回去啊。」韓楊阿嬤激動的說。
在那個下午,韓楊阿嬤用了兩個小時跟我分享紅毛港的文化與她的生命故事,看著她跟我說以前紅毛港的五個區塊都有各自的廟宇、跟我說媽祖保佑了這個小地方不受轟炸的故事、跟我說她紅毛港老家的巴洛克式建築。我知道,對韓楊阿嬤來說,就算童年時代如何辛苦,紅毛港也是個無論如何都想要回去的家。
◎文、攝影/周書正
高雄/屏東人,台灣大學戲劇系畢業,現為成大台文所碩士生。
回家過年
自小吃飯,別人看我拿筷子的樣子,都說我筷子拿得這樣短,以後會嫁很近,就像我母親一樣。母親到底是嫁多近?其實就是過海的距離,從旗津跨到前鎮。在民國七十三年過港隧道尚未通車前,回外婆家一定得等船,從前鎮渡船頭出發的是大船,貨車汽車機車都可以搭渡輪到對岸,行船到旗津島的中洲渡輪站航程要三十分鐘,我家人都會說那是烏龜船。
和烏龜船相反的是兔子船,兔子船行駛在鼓山和旗后,船身比較小,航程也很短,大概十多分,兔子船上只有機車和行人上得去,只是每年過年,爭相登船的不只當地人,還有各地湧來的觀光客,排隊的人龍總會從旗津渡輪站繞到天后宮。除了來旗津觀光,過年一定要搭船的理由,主要也想掙個「大船入港」的好彩頭,所以就算到了現在,不管是兔子船和烏龜船在大過年都還是非常擁擠。
不管是大過年(農曆)或是小過年(西曆),記得小時候的高雄跨年夜高雄港都有一個儀式,那就是港灣停泊的大小船都會有拉長聲鳴笛一分鐘,並燃放炮竹煙火。
雖然初二才是我媽「正式」回娘家的日子,但這之前,我們都會先回去幫忙外公外婆張羅過年及各種送神及祭拜儀式。客廳的家具這時會有所挪移,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外公才會擺出一個小桌子,這是一個想念的陳設,小桌鋪著大紅桌巾,擺出他在山東老家的母親的畫像。
那時兩岸尚無法直接連繫,外公離開大陸時,也沒有帶任何外曾祖母的照片,他只能憑描述特徵告訴畫師母親的模樣,後來我在外公的同袍家裡看到另一張相仿的畫像,無論是地板磁磚的用色,桌上擺著一盆素心蘭,穿著藍色袍子梳著包頭,都與外曾祖母的畫像一模一樣。我相當疑惑地發問:「為什麼你家也掛我阿祖的相片吶?」造成爺爺們一陣尷尬。或許不能指責畫師偷懶,或許不能相見的母親也是一種想像的共同體。
外公很確定外曾祖母仍在人世,他和大陸的親戚靠著第三地通信,雖然有時隔一年、有時隔兩年,但香港寄來信都是好消息!住在軍眷區的人們都有等信的需求,送信多年的郵差也會跟著一起揪心,每每都會長按電鈴急急如律令:「香港寄信來了,快叫你爺爺來!」
擺出外祖母畫像代表大家一起過年,小紅桌上會有盆漂亮的水仙花,水果盤裡裝滿南部當季盛產的柑橘、棗子和蓮霧,當然還有從三鳳中街採購回來的糖果、瓜子、開心果,這和神明桌上的供品不一樣,小紅桌上的食物歡迎大人小孩去拿去吃,只是要和畫像裡的外曾祖母道謝,如果你是很有心的孩子,就會懂得說希望有一天一起來團圓。
母親回憶少女時代,過年實在太忙碌。外婆承繼了南方人包粽子的習俗;而外公想過北方人過新年──山東人年夜飯一定要吃水餃,水餃代表元寶,他需要全家動員包很多很多的元寶。「當時的春節特別節目真好看,但是我卻要一直洗粽葉,洗完粽葉還要去桿麵皮,然後還要幫忙款好(khuán-hó)送神和迎神的各式拜拜……」母親至今都還是會細數這些勞累,畢竟她過得是有南方北方雙重口味一次滿足的新年。
◎文/騷夏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研究所畢業,著《瀕危動物》、《騷夏》。 高雄人久住台北,怕冷,禦寒的方式是常泡溫泉。
年與它的剩下
高雄的冬日很晴朗。草木在山坡上黃黃的,被夕陽晾得好乾好乾。我們去加水站買水的時候,就會途經那一片坡。黃昏的日光斜斜地曬進縫隙,把草叢變成了手指,可以遮掩眼睛。我們投幣,十塊錢在加水站的機器裡發出清脆地「框啷」聲。好像許願。好像許一個願去祝昨天與今天沒有任何的差別。四周的風景薄薄地,土地公廟矮矮地,冬日的盡頭就被吞含在地平線裡了。
高雄的過年究竟是什麼呢?偶然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微微地發了怔。不僅僅只是因為那昏昧而模糊的界線,常常把時間的線條滌盪開來;在許多回憶裡,我的確是像一隻金黃色的老貓那樣地,懶散地被那烘烤得太暖的日光給渡進了另一年的。不須返鄉移動,不須國道塞車,只要趴著懶著,因為我們自己就住在他人的老家。過年是一種收集硬幣人頭的概念。吃角子老虎機那樣地,叔叔一家。姑母一家。袋子一樣地把他們暫時收起來。單位的聚集。單位的移動。好像五塊錢硬幣一疊。十塊錢硬幣一疊。
小我半輪的堂妹堂弟們來時,老有一種尷尬的氣息。他們來時都穿戴好新衣了。只有賴床剛踏出房門的我,穿著居家的睡衣,很害羞地趕快躲進了浴室裡。我曾經在多年以後的一位朋友那裡,聽說他過年回南投老家時,總忍挨著兩天不洗澡的事。「老家的浴室很舊,有一種肥皂混合著地磚裂縫的氣味。聞著像土,又有一種土腥味。」我沒有跟友人說,我就住在那樣的老家裡。不知道從城市遠來的堂弟堂妹們有沒有害怕過這房子裡的一間廁所,一幢昏暗的房間。有幾年那房間裡躺著老病將死的祖母。年有時也是挨著過去的。
無論如何,除夕的夜晚過後,這些人頭硬幣,遂隨著午夜十二點價響的鞭炮聲,一一地遠去了。餐桌上杯盤狼藉,都是殘羹餘燼。屋裡變得異常安靜。只有春節的電視節目還在持續地上演著。總是張菲。總是胡瓜。年好像這一刻才真正開始。這些剩餘的菜餚在往後的幾天裡,必須加熱,必須重新被煮,增添新的丸子與白菜。必須被烘煨得像是浸燉了一整個冬天的氤氳。年是剩下的東西。
剩下的日子。彼時是父親還尚年輕的時代。我們總是在新年的第一天裡,開車到處旅行。父親有一台淺藍色裕隆車。有一年我們開它上梅山。有一年我們在阿里山的下山途中拋了錨,在公路的路肩擱淺著等一台經過的便車。在父親的小小車廂裡,他總是邊握著方向盤,邊提議等下去哪個地方拜訪誰誰誰吧。而總是被母親以「你就是這麼愛打擾人」回了嘴。母親其實是不想別人來打擾她。她很煩過年。
儘管如此,高雄的過年是很乾爽的。有時像是一把俐落的剪刀。我們回到了外婆家。在大年初二的時候,別人的老家也成為了我們的目的地。這真像是一種交換幸運信的遊戲。年節的消極性意義是:把自己轉寄給十個人,就不會有不幸的事發生。外婆家在隔壁鎮上,一個古名叫做「老鼠洲」的地方,四周種滿芭蕉。在蕉園裡的彎曲巷弄中,有時外婆會被發現在某一幢低矮的房子裡,和村民們玩著一種叫做老鼠牌的遊戲,而和初初回家的女兒母親,因此有了細瑣的口角了。據說冥王坐四宮,家也會是一場賭局。而年與賭局,何嘗不是一種剩下呢?我和妹妹,於是在那乾爽得像是壓花的天氣裡,慢慢地移開,慢慢地,從這條巷弄晃蕩進另一條巷弄裡,遠離了那蕉園屋子裡細碎的爭吵聲。芭蕉園靜靜地,偶爾聽到蕉園裡有誰踩踏著鋪在泥地上的灰白塑膠墊的聲響,窸窣窸窣地。那是被節日所剩下的什麼東西?
這些都是刺點,穿刺在一張沒有時間標記的照片裡。銀鹽的顆粒使它顯現。只知道是過年,卻從不知道過的是哪一年。那時父親真是年輕。我與表妹真是小。姑母家的磨石子地板磨得黑而發亮。父親就這樣在那張相片裡,抱著穿戴著金黃厚棉背心的我,穿過了一年又一年,直至他的膝蓋再不能彎曲。只有某些東西被留下來。年節裡,我最喜歡的,還是大年初八的深夜了。可以不必在規定時間上床睡覺。可以在電捲門放下來後的屋子裡,看母親在只留一盞黃色燈泡的廚房裡煮甜糯的湯圓,炸油香的紅豆年糕。
初八一過了午夜,就是天公生了。莫名地,從遠處的村口,會傳來漸漸靠近的鞭炮聲。我童年的年節,好像年年都在此刻結束。以洪亮的聲響,遮掩著年的突起與凹陷。將它們炸得很乾很平。年結束的時候,比它開始時來得讓我興奮。我好像一直都是一個這樣的孩子。在開始的時候漫不經心,等到所有人都疲倦了的時候,才忽然緩慢地高興起來。新年快樂。新年快樂。不知是遲鈍還是少了一根神經。冬日結束前,還有一哩路要走。不快樂是不行的。
◎文/言叔夏
一九八二年生。高雄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白馬走過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