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之地──茄萣

　　我曾經當過茄萣的孩子。

　　上幼稚園前，父母親都忙於自家工廠的工作，姊姊們早已忙著小學的課業，我成為自己的玩伴，無聊的時候，對面工廠是最棒的遊樂場，工廠主人夫婦對我很疼愛，整個空間任我爬上爬下玩耍，有時他們下班要回家，而我的父母親都還在忙，便把我夾在兩人座椅中間，騎著摩托車從灣裡過南萣橋回茄萣去。那裡像另一個家鄉，有許多初次的回憶，第一次當花童、上學、燙頭髮⋯⋯等。

　　在遙遠記憶的深處，一直有個如夢的影像。在茄萣靠近海邊的一座藍色平房的托兒所，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那裡寄讀了幾天，上學的日子裡，老師們曾帶著還稚嫩的孩童到海邊堤防上去遠望海洋，又遠又藍。那是我初次到海邊，冬季海風強勁，小小的我頭上戴著像全罩式安全帽緊緊包覆住整顆頭的鋪棉帽，但海風強勁吹來，撲上沒有遮擋的臉頰，當時覺得海風冰又刺，夾帶一種鹹味。

　　長大後才發覺，這種鹹味也是鮮味。

　　過年時必吃的烏魚子便是從茄萣來，每逢烏魚的季節到茄萣去，便能看見屋前的廣場上，烏魚子平躺在架上正曬著日光浴，在海風的吹拂及陽光的日曬下成為一片片飽滿剔透的金黃，每一口烏金吃進嘴裡黏牙柔軟，充滿海的鹹味。烏魚是討海人的恩情人，每年像是約定般前來，在茄萣總是有離海那麼近的感覺。

     我的看海散步路線，幾乎是沿著西濱公路海岸線向著海風走。 

　　小時候，父親喜歡帶我們到鄰近的興達港去，抵達觀光漁市場後，一下車微微海鮮的腥臭及鹹味便順著空氣滑進鼻腔裡，夏日時甚至會黏上皮膚，這就是漁港。孩子不懂看海，想做的就是吃，漁市裡高揚的叫賣聲，賣海鮮炸物老闆學日本人在頭上綁條白毛巾，大大的漏勺撈起炸螃蟹，嘴裡哼著：「螃蟹一呀爪八個，兩頭尖尖那麼那個」模樣逗趣，還一面炸物不斷發送試吃，於是人潮擁擠間，有時柳葉魚或螃蟹也會不小心碰了肩。不過新鮮魚貨才是興達港的重點，走進漁市裡父親會化身自然老師，教我們認識各種剛捕撈上岸的海鮮，烏魚、鱸魚、土魠、蛤蜊、章魚、海螺⋯⋯等，還一面解說這些海鮮如何挑才新鮮，順便帶幾條鮮魚跟現做虱目魚丸回家。

　　父親挑嘴愛海產，自小我也跟著嚐過各種海鮮，印象最深刻的是章魚，南部人吃海鮮豪邁爽快，整隻大章魚丟進滾水川燙，起鍋後放涼或冰鎮，要吃的時候再用刀從章魚腳小塊切下，大人沾五味醬或蒜蓉醬，小孩沾美乃滋，最後吃到章魚頭時，還會有黑黑的墨汁跑出來，一個不小心嘴唇染成如中毒般的黑。

　　回想起來，在興達港的回憶很多。漁市附近海鮮餐廳林立，每回父親有客人自遠方來，就會全家帶著客人到海鮮餐廳吃飯，餐廳門口總有許多大水族箱，全是特大號的漁獲，目光很難不被吸引。當年大姐談婚事時，也是到興達港去吃飯，當時依照小孩大人分成兩桌，美食飽肚後，我和弟弟就下樓到門口去看海鮮巨物，再上樓時父親一個朋友已經喝到不只微醺，搖身為搞笑藝人似的，拿起龍蝦頭開始說笑，搞笑功力比漁市海鮮炸物的老闆還厲害。

　　這些年，西濱公路上海鮮火鍋店沿路盛開，假日總會看見那排隊人潮，炎熱的夏季，仍不減排隊美食的火熱。曾去吃過幾次，鮮味也十足，而且是茄萣限定版美味，但我依然更愛童年在漁市場隨走隨吃那種不用排隊的滋味。

　　去年父親約全家再回興達港去吃飯，選了一家漁市旁的海景餐廳，餐廳不是高空，也沒有太華麗的裝潢，門口大水族箱是必備的。在戶外座位用餐，才發現餐廳後面即是海岸，夜晚的海風與浪聲夾帶肥美海鮮滋味，吃完便沿著餐廳一隅的樓梯走下海岸堤防，在海風中散步。想想自己離家在外多年，一個人吃飯時當然吃不到那麼多肥美鮮味了，也很久沒有好好在海邊吹風散步，鹹味海風是生活之必須品，喜歡海味的單純而美好。

　　有過短暫時光，通勤往來於高雄與台南，騎著破舊的50cc機車馳騁在西濱公路，路直且車少，白天的時候可以享受海風與陽光，如烏魚子做日光浴，偶爾我會放慢車速沿途探險尋找新風景，路程中一面是海岸，另一面是住家，店家稀少。偶然發現掛著紅燈籠的店家，賣的是手工燒餅，店面不大但會傳來陣陣香氣，烤好的燒餅放在店門口的櫥窗裡，層層疊疊、或長或圓，皮薄口味很多，剛出爐還冒著熱氣時最可口。傍晚回家路上，總要買上幾個。

　　我擁有曾經的秘密基地，也是在路途中發現的。

　　興達港往前，情人碼頭再過去，路的末端有一處海岸咖啡，旁邊就是興達火力發電廠。幾次我曾在深夜裡偷跑出家門，與朋友相約在那裡，沿著岸邊散步聊天，或停下腳步喝咖啡聽音樂，伴著依舊吹拂的海風，發電廠的燈火在風中閃爍明滅著。喜歡夜晚海岸邊那種靜謐，海水黑而安靜地流蕩，偶會有星光倒映水中。早到的時候，欣賞落日也愜意。

　　這個冬季，一些朋友到茄萣去了。

　　他們去守護過冬的鳥兒，守護土地，讓黑臉的鳥兒每年都能夠飛回來過冬。如同言而有信的烏魚，站在風中遠望著牠們，我期待著鳥兒能到海風之地來，在有鹽分的溼地中，安穩地回家，在港灣的庇護裡過冬。

　　在冬季離去之前，我也將返鄉。

　　金鑾宮裡媽祖娘娘一切都好嗎？兵器博物館裡的青冥劍還有人記得嗎？沿著海岸線也許我們都要洄游到海風之地。吹一吹風，沾染一點鹹味，真正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