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導覽】
左營半流浪記
每到週末,家中通常性的只剩我跟爸爸。
媽媽去找熟悉的陳阿姨打理頭髮,哥哥和弟弟不知貪玩到哪。爸爸和我,會一同在電視聲中吃完午飯後,各自進房打盹,步驟一氣呵成,沒有過多交談,彼此都不願驚擾這時宛若貓般沉沉睡去的家。
但只要過了二點半,我總會在迷濛的午夢中聽到有人喚我。
「要不要陪爸爸出去走走?」
通常性的,我的前世情人會在週末的下午二點半後,邀我坐上他的摩托車,去左營區走走。
我和爸爸的流浪記必經的第一站,是家對面的華榮公園。
我總在心裡稱它為「沙沙作響的公園」。
「沙沙」是風吹過公園內樹木枝葉的聲響,也是因這座公園的地上,我從小沒見過它綠,向來只有滿地黃沙。
華榮公園旁有間黑輪攤,湯的、炸的都賣,以前從龍華國中一放學回來,我顧不得晚飯時間已近,點一枝米血、黑輪,和熱呼呼的菜頭,吃到五分飽了再踩著腳踏車回家。
當時,常見老闆娘一人面對四張紅桌的客人,模樣辛苦。偶爾她先生會在,藏身紅桌間吃湯黑輪,與客人無異。我偷瞄老闆娘,猜她的心裡更苦。
沿著華榮路,風中熟悉的樓房商家呼嘯過去,基本是令我安心的景色,路的盡頭,西濱公路的平交道,安全感的飽和度更是濃重。這條鐵道,是我高中三年回家的路,也是大學四年,載我從臺鐵左營站駛往臺南大橋,離家的路。有許多人陪我走過,有幾個人再不會陪我走過,每次經過,好像還能見到他們在昏陽下,陪我等火車過去,紅燈消弭,快快越過平交道的影子。
這時摩托車後座的我,就過分沈默了。
爸爸本就不愛徒然說話,也不明白發生在女兒身上的青春事故(我哪敢說),他只會低語一句「太久了」,在明知火車就要經過時,出聲埋怨。我知道,他是在告訴我:「坐好,我們要去下一站了。」
下一站,右轉翠峰路,是巨大蜂窩般的果貿社區。
果貿社區是舊型的集合式國宅,一座位在左營的都市聚落。灰濛濛的樓牆上,數千窗戶,緊密相鄰。這兒的樓與人,不知為何,皆散發著一股定居此地,再不離去的氣勢,連社區廣場司令台上飄揚的國旗,都像在舞著革命的流血宣誓。
老社區深處,自有熬過歲月的美食,果貿社區的滋味中更有一滴本省外省糾纏不清的蜜意。
如早晨來此,定是撲滿麵粉香的寬來順早餐店,一肉包一油條,兩匙蔥香醬油,外省的早餐搭配,是眷村太太忙進忙外端出。店外放置的油鍋,總有一名低頭不聞其面的阿姨,專注直盯鍋中油條滋滋作響,見它成金,夾起,瀝油,好日子時,鐵架上靜待的油條可是陽光在溫熱,此景,閃亮迷人。
但是,噯,我和爸爸是同一性人,臉皮薄,膽子小,每聞果貿社區老店前熟門熟路的招呼點餐聲,總有股被「排他」的自卑心理,所以在它作祟前,摩托車早已駛離,過南門圓環,往我的母校海青工商直去,去到我和我的前世情人,在這場流浪記中最喜歡的部分。
原是海軍子弟學校的海青工商,大門對面的巷子進去,便是左營眷村之一的自助新村。小時候也不知道這兒的名字,只知道,這是我和爸爸最能耗上一下午的地方。
眷村佔地大,大株樹木間,座落數幢紅白配色,牆簷上插滿碎玻璃的矮房。爸爸滑順的轉動車頭,在每個小徑的彎處繞,這時我話便多了,不時形容見到的景色給爸爸聽,有時,引擎聲與我的嘮叨,在安靜的眷村裡太突兀,總會引來幾位老先生步出自家紅鐵門,以一眼便知受過磨練的警戒神色,直盯我們。
繞完眷村,時間也是近黃昏,若晚上有吃鍋的打算,我和爸爸會將不遠處的中正堂作為最後一站,不為別的,就為帶一份劉家酸菜白肉鍋回家。記得我高中的時候,劉家一旁的中正堂電影院仍營業,但售票口前,稀稀落落,難以相信這是爸爸口中情人約會的勝地。
對我來說,離開中正堂,回到左營大路後,鑽過幾條巷子便到的蓮池潭,才是戀人們的安身之處。
從小就在爸爸背後環看蓮潭,在疾駛的摩托車上,風吹得眼睛直眨,開合之間,感覺廟宇如一眼一間,與湖上蓮花同多,這當然是錯覺,幼時總是這樣傻氣長大,從畏怕龍虎塔的血盆虎口,到懂得欣賞廟宇龍柱、藻井、吊筒的精雕細琢,這之間,長大許多,載過我環繞蓮池潭的也不再只是前世情人。
所以我很清楚,龍虎塔、春秋閣那畔,戀人們不得安寧,充斥香客遊客的兩人世界,無法親吻,亦無法擁抱。耐心的戀人要沿著潭繞,經過五里亭、北極亭,到孔廟也別停下,很快,柳樹會迎來蓮潭東岸。這畔,僅有環湖自行車道,和偶有一片的觀潭平台,在這與戀人狀似盡收對岸廟樓剪影,實則消磨時間的行為,是很奢侈,但也要小心,景色總是比人長久,觸景傷情偶爾發生,不過還好,我的記憶力是不好的,只留了在爸爸的摩托車上,天將暗的靛色下,我回望蓮潭點點黃光的最後一眼。然後,流浪結束,我們回家。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爸爸的左營流浪記像永遠不會變,直到有一次大學回高雄的週末,我和爸爸照例流浪到中正堂,卻發現電影院已關閉,外頭的介壽路也開了家劉家二館,我們正式少了進中正堂的理由。
我心想,左營開始不一樣了,但沒想過幾年後,先有了劇變的是我。
二十三歲那年,我開口宣示要離開高雄,到台北糊一口雜誌編輯的飯。爸爸沒有多說什麼,但在我要北上的那週,本就不多話的爸爸,更加沈默。我們的左營半流浪記,理所當然地停歇了。
上個月,從台北回家,爸爸在公司加班的下午二點半,家安靜得讓我熟悉,於是我託媽媽載我去左營走走,走和爸爸一樣的路徑。
華榮路、翠峰路、果貿社區,再往南門圓環,一路上,午陽曬出左營的香氣,是我的記憶在揮發,但到了眷村,開始不一樣了。
眷村每處入口都被隔上鐵網,許久我們才找到一處有人守著的入口進去,但眼前,眷村內的大株樹木仍在,伴著的卻僅是矮房的斷垣殘壁。一徑一徑繞著,在我們該打道回府時,村內的西門城牆旁,一棵粗壯、枝葉繁茂的巨樹把我們吸引住。
這是一棵八十歲的老雀榕,樹前的鐵牌揭示了它的身份。
樹是很美,我卻茫然了,以前和爸爸有注意過這棵樹嗎?若無,來過眷村多次的我們又怎會錯過?
我想,左營之於我,好似就是這樣。
如眷村那棵雀榕,之於我是道新風景,之於左營,卻是已近百年的恆久景色。
改建的樓房、不再的眷村,離去或到來的人事物,它們皆在左營區拆解,也在左營區新生。陀螺的軸心,在陀螺轉動時恆久不動,左營區也在歲月的輕巧或劇烈的轉動中,仍是它自己。其實變的,何嘗不是人自已?
下一次回高雄,我和我的前世情人,該開始一場新的半流浪記了。
◎文、攝影/黃慧倫
平面設計系畢,仍走上文字一途。作過多位人物專訪,包括蔡明亮導演。曾任數位媒體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