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導覽】
蛻變與永恆:美濃印象
傳統民俗手工藝產業的蛻變
想到油紙傘,立即聯想到純樸的美濃小鎮。
從高雄市區到美濃的車程距離不算遠,自行開車或搭乘高雄客運,約莫行駛幾十分鐘,就能抵達。
記憶中的美濃總是晴天,卻又和油紙傘脫不了關係。因為在童年的記憶,我總是涎著臉,用盡全身力氣,吵鬧著,只是渴望繪製一柄屬於自己的油紙傘,用小小的手,撐起竹製支架,掌心攤開棉紙傘面,就像面對任憑想像的未知世界,毫無章法霑上各色顏料,塗繪許多無意義的、不成形的圖案,心裡很是得意,因為察覺了身旁小孩的羨慕。
後來才知道,油紙傘是美濃當地極具代表性的手工藝,在客家庄傳統禮儀裡,同樣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不僅有著遮陽、避雨的實用功能,取其「油紙」二字與「有子」諧音,「傘」字結構內有「四人」,且傘型象徵圓滿,在兒子成年禮和女兒婚嫁的時候,父母會餽贈一對紙傘,表示子孫傳代、生活順遂的祝福之意。
油紙傘甚至一度是美濃地區的重要傳統產業,根據文史資料記載,在全盛時期,美濃紙傘廠多達十二家。只是化學材質製作的傘,逐漸取代油紙傘,當年的風光不復存在。所幸歷經蓬勃和式微,碩果僅存的傳統紙傘廠,多半已成功轉型為推廣美濃客家風土民情的文化村。
像是位於中山路的「美濃民俗村」,或者中興路的「原鄉緣文化村」,前身皆是紙傘廠,如今透過異業結合的方式,成為新興的觀光景點,每到節慶假日,遊客便絡繹不絕。
因為他們賦予更多的人文意涵,鎔鑄在油紙傘的製作過程,將它提升到藝術品的境界,又並非高不可攀,只要我們坐下來,就能和師父學習如何繪製紙傘;村內也設有擂茶坊和餐廳,透過吃食,可以體會最道地的客家飲食文化;一個轉身則步入陶藝坊,玩賞民俗文物,使美濃依舊能夠保留鄉土情懷,同時蛻變成兼具文化教育的知性旅遊重鎮。
自然與文學精神的永恆原鄉
來到美濃,除了參觀傳統手工藝產業與體驗客家庄美食文化之外,往尖山的方向駛去,經過無數個美麗的稻田,循著指標,便能抵達「雙溪熱帶森林遊樂區」,當地人慣稱的「雙溪母樹林」,孕育著台灣的珍貴樹種。置身茂密的樹林,篩去現實日常生活的煩雜與焦灼,尋得一處清涼,宛如桃源,彷彿在植物的環繞下,沐浴在古老樹木的寧靜氣氛,重獲身心的療癒與平衡。
自「雙溪母樹林」繼續前行,不遠處有座石橋,橋下潺潺的流水就是雙溪,也是許多前來遊歷的人最常駐足戲水的地方。橋邊立著「黃蝶翠谷」的告示牌,雖然因為人們對自然環境的破壞,黃蝶漫天飛舞的盛況不再,但若是夏季,沿途不時仍可見黃蝶翩然的蹤影,像一首詩,在陽光下,閃耀著淡金色的羽翼。
從黃蝶翠谷折返,繞過叉路,進入幽深的小徑,便是座落於朝元路的「鍾理和文學紀念館」,館外擺置著鏤刻台灣文學家作品的石碑,共計三十座,完成於1997年,儼然是台灣第一座文學步道。
許多年來,當我多次遊歷美濃,途經黃蝶翠谷,便要繞到附近的鍾理和文學紀念館,感受鍾理和的生命留痕,彷彿是接近永恆的文學精神原鄉。
鍾理和在十八歲那年,與父親一同遷居美濃,協助經營笠山農場,結識鄰村前來做工的鍾台妹。兩人情投意合,墜入愛情,也就此墜入命運的羅網,難以自拔,因為同姓之婚,干犯禮俗大忌,不見容於保守的客家社會,展開奔逃。幾經輾轉回到故里,直至鍾理和耗盡健康與家產,喀血而死,始終都不曾放棄過對愛和文學的追求,最終成就了他「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的形象。
我看著那些靜靜展示著的手稿,著作,書信與日記,不禁反問自己:如果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我能不能擁有同等的意志,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特別喜歡紀念館裡一處文學詩籤的造景。
某回我抽出詩籤「愛情09」,是節錄自鍾理和的短篇小說〈貧賤夫妻〉的句子:「我們不要高官厚祿,不要良田千頃,但願一所竹籬茅舍,夫妻倆不受干擾靜靜地生活著,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如此盡足。」很多時候,哪怕是極微小的願望,怎麼努力,都無法獲得成全,這是生活的貧賤,卻因此獲得許多人用盡長長的一生去追求,也無法明白的愛。
而鍾理和所追求的,看似平淡的普通生活,其實隱藏著許多大不易,不僅要通過時間的檢驗,巨大的現實磨難,仍然不離不棄,讓這一切顯得更加彌足珍貴,使我更相信愛與文學所能帶給我們的支持力量。
在蛻變與永恆之間
我再次回想起許多次,當我從美濃回返市區,無數美麗的稻田,在時間裡結著穗,彷彿嗅聞得到穀粒的芬芳,然而風一吹,又像是消失不見。但我知道,其實氣味一直都在,只是身體已經習慣,就像那些生命的經歷,讓我們逐漸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多事情習慣了,明白了,於是,我們變成一個成熟的人。
而美濃呢?
它始終都在那裡,不曾消逝,未曾遠離,繼續為我們存放著記憶,同時創造著新的記憶,如同一個生生不息的小鎮,不斷召喚著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到來,看見它的蛻變,也看見它的永恆,看見它所能帶給我們的一切美好。
◎文、攝影/吳昇晃
高雄人,1986年生,曾就讀東吳大學、國北教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