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道下的夢

　　小的時候，我家住在飛機航道下。

　　學校操場上，偶爾會有飛機小小的影子掠過，貼著剛修剪過的柔軟草紋，乘著草皮上新鮮氣味的風，黑色的影子像是另一架小飛機，從操場草地上加速，拉起機鼻，起飛遠去。

　　那些飛機都到哪邊去了呢，彼時我認識的世界還很有限，從我家出發，如果一直往西往南走，據說就是海了，雖然當時我還沒有親眼看過，而若向北方東方走，很快會遇到機場管制區的圍牆，綿長的灰色水泥牆，上面架著鐵絲網，機場對我們而言，曾經就是世界的邊界之一。

　　每個孩子都喜歡看著雲發呆，關於雲的種類與型態，我熟悉的，除了課本上的卷雲、層雲、積雲，還有機體凌空而過時，留下如尾巴的飛機雲，這些空中瞬間凝結的冰晶，在天邊曳著一條有毛邊的線，緩緩拉長拉遠，連結到沒人知曉的他方，又逐漸消散。

　　我在書上讀到一個理論，也許宇宙像是很多很多個小球空間，彼此之間有蟲洞或其他形式的隧道連結，串起不同的平行時空，那時我想，飛機的航道大概就是這些隧道之一吧，機場的登機門也許是任意門，能穿越到地圖上以各種神秘外語命名的節點。

　　關於小港機場最初的印象是中山路入口處可見的，那座大型綠色圓球噴水池地標，楊英風的作品，上圓下方，象徵天地，還有鏤空的經緯線，曾以為地球就是把這件雕塑放大無數倍的樣子吧，如果從家裡出發，中山路右轉進機場，地球滾動，世界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

　　另外一個遠遠就可以望見的建築是塔台，舊的塔台在飛機路附近，新的塔台則位在遙遙一端靠近中安路側，塔台並不特別高，但與周遭低矮的風景對比，仍有拔地而起的氣勢，一直沒有機會參觀其內部，據說能居高臨下縱覽跑道航廈，來去自由的晴空高掛，而塔台是一隻手，舉高能開啟天空的鑰匙。

　　連接國內線與國際線航廈的觀景台，則是任何人都可以一窺機場秘密的角落，長長廊道像是賞鳥小屋，但更開放明亮，拿起桌上的望遠鏡，能仔細觀察停機坪上的各式機種與塗裝，高雄的天空有時比水還藍，而這裡棲息的巨大鐵鳥們，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細節特徵可供辨識，機首角度，螺旋槳或引擎配置，機翼的弧度，乃至艙門的形狀，都是賞機高手們不會輕易錯過的細節，偶而有罕見的機種出沒，航空迷們更是早早興奮守候。

　　最愜意的方式，則是在悠閒咖啡香味裡，欣賞飛機技術精湛的起降，鄰近跑道邊的咖啡店近幾年人氣益高，傍晚漸層變化的雲朵像拉花漂浮著，夕陽裡天空畫面如劉大任的詩，一架架降落的飛機，展開機翼把暮色餘光斜斜載來；又或者在入夜之後，機體兩側閃爍的燈光，成為點點星熠，慢慢從天上接近地面，軌跡成為繁華都市裡的流星。

　　從小港機場起飛，後來我去了許多異地，初赴台北念大學時高鐵尚未通車，最後的北高航線每隔幾個月會帶我回家，一包小餅乾，一杯茶或咖啡，短短幾十分鐘的飛行時間，是我曾經知道的，離家最遠也最短的距離。

　　候機室是起飛前最後的等待，有些人要出去，有些人即將回來，在同一張長椅上，各種情緒背對背斜倚著，神情興奮或一臉疲憊。而各間候機室也有各自的佈置與樣貌，可以抽起一本小說，潛入文字裡虛構的遠方；可以在電影場景間漫步，用行板的速度過場換幕。旅人可能是候鳥，暫歇在濕地主題的候機室，也可能是波浪屋頂下，趁月光躍起跳舞的一群鯨豚；或者是一隻蝴蝶，在城市的鋼鐵花園裡，尋找唯一暗中盛開的花。

　　開始累積更多飛行，第一次出海關，第一次當背包客，親眼看過熟悉的地名紐約威尼斯巴賽隆納；也到過各種陌生異境，冷酷如俄國，對峙緊張如以色列巴勒斯坦或北緯38 度停戰線。

　　我是幸運的，因為住在機場邊，好像因此有了鳥族般的勇氣，總是想要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天空明朗到不能更明朗，我帶著高雄壯盛的陽光，透明的風，和一片熱情的海。

　　不需要更多的行李了。

　　從這裡出發，一定可以抵達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