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文學】
棄 (下)
大榕樹後是茂密高漲的一片芒草,吸飽雨水的五節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被人走出來的一條小徑模糊依稀,芒草正努力想把地盤搶回去。轉個彎竟是野地了!身體沒入草叢中,人聲隔絕草叢外,只有前面一對母子衣袖拂過菅芒的窸窣聲。
果然,跟著他們就對了。老和尚胡扯,豈只拐兩個彎,這大片芒草障中,草高過肩,我跟著走,七彎八拐,轉得頭都快暈了。
還好,母子倆走得不快,感覺媽媽一路拽著兒子走。還沒到菅芒開花的季節,鋸齒銳利的芒葉割傷了年輕人手足,他不顧媽媽拽引,停下來抓手抓腳。芒葉割傷感覺癢癢的,卻越抓越痛,傷口越大。穿著黃色尼龍補丁短褲的他,蹲下來抓腳癢時,被媽媽不耐的一拉,往旁歪倒,壓垮一片菅芒。他掙扎著爬起,鴨舌帽掉了,我這才看清他頭髮眉毛已花白,臉孔寬平,瞇眼咧嘴怪異的笑著,門牙空空。憤怒的芒草立即膨漲起來,又多割了他幾道傷口,血珠從他蒼白的腿肚湧出。
他望著我,露出燦爛笑容,臉圓得像幸福的滿月;下意識伸手抹腿,血跡攤平染紅了他手掌,他順勢擦了擦額頭上汗水,額頭彷彿蓋了不可思議的鮮紅印記,血色迷離。看著我,他又笑了。這次我看到他所剩無幾的牙齒,萎縮在軟弱肥厚的唇內舌旁。
不忍這一幕,我舉高相機,划過菅芒亢奮的氣味,快步超越他們。兩人年齡看來所差無幾,好像不是我想的母子關係,只是男人頭小的出奇,戴著的鴨舌帽把頭遮到不見,彷彿倒蓋的碗公,身高又不到女人肩膀,讓我誤會。
芒草盡處,陡然一塊嶙峋巨岩。到頂了,老和尚說的山洞就在巨岩下,洞口前地面平整,有打掃過的痕跡。我手腳並用爬上巨岩,岩崖上有兩棵並立、枝葉交織的鳥榕,高大茂盛,鳥聲啁啾。視野太棒了!別說蓮池潭在陽光下閃亮如明鏡;往西整個左營舊聚落、眷村軍港,往東一號國道、觀音山方向都一覽無遺。我屏氣盡情取景,攀著樹幹,不斷變換方位,不知拍了多久,直到陽光移到頭頂,這才停住。爬下巨岩,原本想下山了,因好奇山洞情形,便走了進去。
「為什麼你就是不聽!為什麼──你是聽不懂人話嗎?畜牲嗎你?」
「畜牲都比你聰明,待在這裡聽懂沒!不要動,叫你不要動,坐好,坐好啊你……」聲音在山洞裡回響,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
約一人高兩人寬的洞口,入內後便是一個下降的石階。眼睛還沒適應黑暗,又顧聽著遠處傳來的話,我一腳踩空,差點跌倒,相機也喀的撞在岩壁上,害我心疼不已。摸著岩壁站穩,手心盡是青苔溼意,尋著聲音亮光緩慢前進,又一頭撞上石壁。「幹!好疼!真是夠了。」我轉身想往回走。
「姐姐不要!姐姐不要──」
「閉嘴!姐姐會害你嗎?會嗎!都是誰在照顧你的,你說、你說啊!」
「是我,沒有別人,只有我,爸媽都走了,都解脫了,只剩我。有時真想掐死你,對──趁你睡覺時用枕頭悶死你,我就解脫了。」
「知道嗎?你這個傻子!你知道姐姐有多累嗎?累到每天都想一覺不醒,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不是嗎?但是我放得下你嗎?放得下嗎?嗚……嗚……」
眼前洞穴豁然開朗,約莫一間教室大小範圍,幾絲陽光從上頭散射下來,樹根藤蔓密密垂掛。
「姐姐不要!姐姐不要──」
「乖!你要乖!坐好,不要亂跑。把你綁在這裡只是暫時的,待會就會有神仙來救你,這山上是有神仙的,神仙會治好你的病!」女子用紅色塑膠繩把不斷掙扎的男子綑在凸伸的鳥榕氣根上。
「住手,你在幹嘛!」我大聲喝斥,自己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女子回頭見我,放下手中塑膠繩,把我衝撞倒地後,連忙往洞外逃。太壞了!正打算追出去時,有人叫我不要追了。洞內不知何時來了位阿婆,一身灰色道袍,銀亮髮髻陽光下閃現。她向前解開男子身上紅繩,扶他坐在石椅上。我這才發現洞內竟有石桌石椅錯落,一塵不染,地上連片落葉都沒有。
「伊嘛是艱苦人啦!」阿婆聲音出奇溫暖,彷彿有股魔力撫平男子抽泣的情緒;她拿出手巾,細心替他擦掉額頭上血水。
「你追她,會害她跌倒受傷的,這裡的路對她們姐弟原本就不好走,颱風後更難,你看他滿身大汗,衣服溼透了,鞋子都是泥巴。你幫我扶他下山吧!」
阿婆告訴我,這對姐弟已上山好幾次了,每次都會到這洞內拜拜。順著她手指方向,我看見石壁凹處插著幾柱香的神龕,龕內供奉著一對石頭神像。
「她相信山裡有神仙!把他丟在這裡,神仙不會不理!雖然問題不會消失,但把包袱丟給神仙,得到短暫解脫,對她就夠了。」
我扶起男子,原本要從往洞口方向走,沒想到他雙腿癱軟無力。阿婆說,休息一下,走另一條路吧!
洞穴深處隱約有流水聲卻不見水流,在阿婆指引下,我們三人走下一條曲折石徑,感覺一路往下,行走在石壁夾縫中,起初還可見洞頂光線明滅,後來就完全看不見了。阿婆在前,如履平地,牽著男子往前。但伸手不見五指,我內心忐忑不已,步伐遲疑;男子卻異常平靜,握我的手柔軟溫潤,我的心也跟著定靜下來,走在黑暗中也不怕了。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亮光,覺得地面比之前平坦多了,有走在水泥地上的感覺。
光線漸亮,我們穿越一個大型豎井,進入寬敞的人工隧道;再往前,離開隧道,登上一道長長鐵扶梯,前方傳來轟轟聲。鐵門打開,風壓迎面襲來──是軌道,列車刷地快速駛過,嚇出我一身冷汗。沿著軌道旁扶梯拾級而上,狹窄平台僅容一人,我帶頭魚貫往前,眼前竟是亮晃晃的捷運月台了。真不可思議啊!待我回頭,阿婆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了。
接下來的事,既不是去報警,也不是打電話到警廣協尋,因為一出捷運站口,大老遠就看見男子姐姐撐著一個預售屋廣告招牌,在路口焦躁徘徊,還穿著那件沾了汙泥格外醒目的白色長褲。姐弟對望,廣告招牌應聲倒地,姐姐跑了過來,緊緊抱著弟弟,流涙滿面直說
「對不起!對不起!」
馬勒卡颱風後,再去看,半屏山上那個石洞已經不在了!後來我聽朋友說這山裡確有叫石公石婆的神仙,很靈驗的,後來炸山挖礦就漸被遺忘了。我不曾懷疑自己經歷的事,至今我每搭捷運,總會在月台極目張望鐵軌深暗處,並提醒自己不要遺棄任何承擔,在人生的路上學會放下再擔起。
◎李友煌
教師。
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