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
隱密小傷
城市下雪了。
前些日子的氣象預報還無人相信,冬日過去大半,若非真正遇見,很難想像這樣的事情。就像是青春期尾聲、莫名分手的友情或愛戀那樣吧,「怎麼可能呢?」但就發生了。看著雪景,心裡沉甸甸又空盪盪的,分不出輕和重的界線。較遠處,城市邊緣的樓房變得非常模糊,人車也是,時間也是。春天不是就要來了嗎?
要去郵局寄一封重要的信,已經遲了,再拖不得。只好冒著細雪走路出門。前往假日郵局的路上,一定會經過那女孩以前的家。那是一條我許久沒走的路了,得繞過城郊丘陵地的幾個公園,穿過林道,廢棄的地方文物館,以及嫻靜的老住宅區。林子間,一區區的樓房各自為政的立著,留存著不同時空文化陶冶所留下的風格,蓋得最早的一批靠近河邊,路樹建物,多有修繕的痕跡。我很少來這裡,每次趕時間經過,總覺得目眩神迷。整個地區,像是一份開啟了追蹤修訂功能的巨大文件。
多走幾次,總會越來越熟悉吧?我手揣在口袋中,憑著印象,迎風在自己吐出的白煙中趕路,有一種空氣稀薄的錯覺。實在太冷了。雪時下時停,後繼無力,然而四周已經是一片白皚皚的世界。除了美,和刺眼,更多的是不真實的感知,以及無邊際的寂靜。或許是少見的低溫降低了人們出門的興致,或許是積雪意外起了吸音的效果,又或者只是那樣的色調和情境,給了我安靜的感覺。平日混合在一起、街上人車紛雜的聲響好像都被調低了,並個別分離開來,我能敏感地聽見所有細節,一一分辨,進而試圖去揣測、追究聲音的來源。
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注意到樹上啄木鳥辛勤啄木的聲音。那是一連串縝密細緻、有節奏但不一定非常規律工整的敲擊聲,不注意的話,說不定要以為是路邊屋子裡釘製或修繕木器家具的聲響。我慢下腳步,抬頭張望,在距離路不遠的一棵大樹上,看見了頭頸醒目的啄木鳥。
啄木鳥正非常專心的啄著樹幹。陽光穿過葉隙落下,照著他,彷彿他是整個林子裡唯一的能動之物,尾羽撐著樹身,負載著使命那樣不斷啄著,偶爾停下來,偏著頭端詳漸漸凹陷的……樹洞,那算是一個樹洞嗎?不知道藏著、容納著什麼的小小樹洞。啄木鳥的敲擊聲迴盪在小小的林子裡──這是比較誇張的講法,但那啄木的聲音,確實在眾多細瑣聲響中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大多時候,我覺得那是這片風景裡唯一的變數,其餘皆是靜止的,只有少數時刻,敲擊像是輕輕的地震,可能在某個關鍵的時間或位置上連帶動搖了什麼,細細的積雪會伴著陽光,糖霜一樣從樹梢灑落下來。
我想我是有點著迷了。關於啄木鳥的形象,關於背後的聯想。那樣暗暗期許著、甚至戀慕著要完成什麼的日常意志,短短的尖尖的喙,小小的吻,輕輕的敲,像是一意要把聲音和能量,都植入樹身裡去……
樹聽見了嗎?樹能感覺那每一次輕輕的、隱密的震盪嗎?
雪又下了起來,細細的密密的不太真實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我往林子裡走去,放輕腳步,直到不能再靠近的距離,仰頭望著樹上的啄木鳥。雪還在下,樹洞在樹幹上慢慢成形。像是一個勞碌的礦工敲打著古老的岩脈那樣,探索未來的同時,往日正不可避免的毀壞著。樹受傷了嗎?那樣的傷口,會是通往痊癒的密徑嗎?樹覺得疼痛嗎?樹也覺得自己受傷了嗎?啄木鳥又怎麼會知道,在樹的身體裡,住著時時刻刻傷害著樹的害蟲呢?
啄木鳥埋頭繼續工作,像是在想像、進而實現一個理想的樹洞那樣努力的工作,以尖銳且不斷損毀消耗的、害羞而閉鎖的方式。那種非常少年的方式。啄木鳥有自己的家嗎?「想離開家的,都是最渴望家的人。」想起多年以前和女孩經過這裡時,聊到離家去北部念書的渴望,她曾經若有所思的說過這樣的話。但前言後語都不記得了,只剩下這樣孤單的句子。現在女孩的家在哪裡呢?我看著啄木鳥,長長的呼了一口氣,白煙瞬間充滿在我和他之間。啄木鳥突然停下動作,像是被什麼東西打擾了,或是吸引了那樣,伸直了身體,轉過頭,望向路的前方。
這裡是樹林的邊緣了。再過去一些,就是從前那女孩所住的家。
我曾熱愛過某些人與事。啄木鳥那樣的愛過。多年以後下著意外、奇幻之雪的上午,一片多年不曾造訪的、城郊的陌生樹林中,突然、偶然想起這些──可能關於女孩,或可能關於愛的這些與那些。
很多年沒有見到那個女孩。那時我們想像過愛,那些愛,完成了嗎?
◎林達陽
高雄人。高雄中學畢業,輔大法律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 在離海不遠的地方長大,喜歡書店、電影院、室外球場。著迷於旅行、日常巷弄和能夠看得很遠的地方。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詩集:《虛構的海》、《誤點的紙飛機》;散文:《慢情書》、《恆溫行李》、《再說一個秘密》、《青春瑣事之樹》
FB:「林達陽」
Instagram:「poemlin0511」
欒樹下出發
高中三年,多半我都在民權路與中山路口附近,搭早上六點四十五分那一班七十五路公車。車左轉中山路以後就沿著寬闊大路直走,先到前鎮高中,再到小港高中,因此車上全擠滿了這兩校的學生。三年從未交談,不過都認得同一站上車是哪幾張臉。
站牌設在種滿了台灣欒樹的分隔島上,秋天,花季,僅僅是背單字等公車也頗浪漫,起頭是鮮黃色轟轟然,然後轉深粉紅,再轉褐,有時候尚未轉褐就被風簌簌拂落,堆滿白襪白鞋邊,像在華麗舞台上等候著--不是遠大未來,而是一場又一場背誦與考試,討厭的數學課,偷偷摸摸抓住縫隙寫點什麼。斜對面是高高聳起的雙子大廈,灰藍色帷幕,倒映南國天光,應該是比較頂端的樓層吧,剛剛開播、大受學生們歡迎的KissRadio電台就在那裏,很好記,是FM99.9。
為什麼畫面這麼清楚呢?並非站牌欒樹花下發生了什麼少女漫畫似的愛情故事,而是因為文學獎。
以正式的文學作品,得到第一個正式的文學獎,那時候高二,開始在作文比賽身經百戰以外強說愁(但還是比道貌岸然分點論述休閒生活之我見或者統一發票與現代生活又或者孝道的重要性,要真誠得多)已經好幾年了。當年看起來最有「大人感」的是《明道文藝》與《中央日報》副刊合辦的全國學生文學獎,我投了篇現在完全不敢重讀的〈民權路手記〉參加高中組比賽,得到佳作,五千元獎金,扣了稅剩四千多,不怎麼多,但是可以到臺北領獎,見識大場面,已夠高中生興奮(哎可是訓導主任堅持要與我同去)。那趟領獎,和民權路一樣難忘,因為第一次搭飛機,第一次看見雲柱在橢圓窗外高高聳立原來這就是神話場景,可笑的是南天門西王母之類的想像和早歲讀過的兒童版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一同閃現腦中。
寫一條道路、一個街角,高中生生活狹窄而又重複,少數發著亮光的存在,因為日常踐履而累積意義。一天的開始,一天的結束,從欒樹下出發,又回到欒樹下。那時候我家裡還住修文街,要抵達民權路站牌,最快的走法是穿過一處國宅群落巷弄,走到某一個門牌習慣性抬頭看一看,小學時候最喜歡的男孩子住某一層。他讀第一志願男子中學,我們失聯已經幾年。
我後來由衷喜愛都市史和都市文學,做研究,教課,自己也寫,對無名盲動著的都會生活內有人能專注一個社區,一行巷道,總感承著偌大興趣,也許起始點在十七歲,早早就下了錨了。民權路是大路,而且是特別風采濃蔭的一條路,微微彎曲著,多少年過去,也許兩側房舍高了,招牌改了,它本身變化並不多--還能更美嗎?然而,民權路並不短,我熟悉的一直只是它的一頭,一小段,一轉入中山路,花光濃蔭就變為荒莽,汽機車帶起多沙粒灰溜溜的大風,夕陽放射出金屬般反光,工廠灰牆延伸著延伸著,我只是陷在七十五路公車車窗裡,巨型都市河道裡絕小的一尾魚。
◎楊佳嫻
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
高雄港
從小居住在澄清湖附近的我,在高雄已經快住滿一萬多個日子,湖附近的景色清一色是一棟棟的透天厝,公園、農田、平靜的湖。這樣的生活模式很安逸,沒什麼大漣漪。
而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戶外活動,就是去有海的地方。
為什麼呢?我想是因為這才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高雄是一座生命力很強的城市!
小時候我們一家最喜歡沿著西子灣坐渡輪到旗津,出了渡輪就是一攤接一攤的美食,從番薯椪、燒酒螺、烤小卷、雞蛋冰都是最令小朋友垂涎的美食。然後我們會帶著熱騰騰、冰吱吱的美食爬上了旗后燈塔,眼睛看著美景吹著涼涼的海風,嘴裡的美食一口接著一口,令人難以忘懷。
到現在,我已經不再是小朋友了,還是特別喜歡旗后燈塔望出去的景緻,坐在燈塔前的階梯,充滿活力的高雄市盡收眼底,85大樓、漢神百貨、最近蓋好的高雄展覽館與身邊的新大樓、舊公寓比鄰排列,海是漂亮到會令人微笑的湛藍色,來往的貨輪、渡輪、帆船、遊艇通通緩緩在海面滑行,貨輪入港時還會發出低沉的鳴笛聲,而港口的起重機正將貨櫃從貨輪上一個個吊起入港。
這樣的風景在我心中是震撼的,是從小住在透天厝裡難以看到的景色。站在高處,原以為的平靜高雄搖身變成一位有活力的港都少年,有好多的細節、活動、秘密去讓我挖掘。高雄港也是我放在心中最美的一處港都風景。
◎文、圖/香鐵兒
高雄人,插畫家,1983年生,2007年畢業於嶺東科大視傳系,曾在服裝與建材產業做過圖案設計的工作,並且持續創作,2011年正式成為職業插畫家,筆下的作品以怪獸跟時尚插畫為創作主軸,風格甜美、色彩繽紛。說一個關於「美女與怪獸」的故事,是我的中心思想。FB:https://www.facebook.com/chantal.illustra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