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
那些阻礙以及挽留我們的
天空是沉靜而奇怪的青色。
傍晚,這是返家的時刻了。我只有回家時才會偶而經過這條巷子,除此之外,能避就避。整體來說,我不喜歡這條巷子,但又有些說不出的著迷與好奇──走在窄窄的單行道中,兩側比尋常更高的透天厝,總讓我覺得非常壓迫,尤其是冬日黃昏,空氣裡飄散著各種食物的氣味,淡淡的油腥,賣熱食的攤販附近冒著灰白的煙霧,兩側小攤上方的遮棚伸出來,幾乎蓋住了整條巷子上空的視野。整條巷子,顯得陰深而且憂愁。所有人都像是慢動作播放的老電影,背著光沉著臉,彷彿裹著長大衣那樣,縮在自己的陰影裡,面無表情的做事。有些人會轉頭看我,像是洞裡年老的野獸那樣,帶著難以形容的疲倦和幽微的惡意。
這是這一帶出入較雜的區域,從我更小的時候,從這條巷子更年輕的時候,就是如此了。那時常聽長輩和鄰居們聊天時說到,這區,唉又是這區,這區的這裡或那裡,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到底是什麼事情呢?大人們看了我一眼,改用方言和外語交談,壓低了聲音,沒有人讓我知道是什麼事情,但每個人都告訴我,如果能有選擇,盡量、盡量不要走那條路。但是為什麼呢?
今天的天空是奇怪而沉靜的青色,看上去像極了陰天、但其實是尋常晴日的傍晚。就只是天空的顏色不同。非常不同。整面天空,像是憑空漂浮的水面,不知道天空的深處或後頭是什麼,只能看見空中透出的顏色。為了趕晚餐時間,我還是抄小路走進了巷子,心裡有些慌,但巷中空無一人,家家窗門緊閉,路面上積著不知何來的淺淺水窪,反射著虛浮的光,偶爾輕輕晃一下,再晃一下。整條巷子靜得詭異,甚至沒有貓狗或鳥雀的聲音。連風的聲音、我的聲音,都消失了。
彷彿空襲警報正以我所聽不見的音頻,壟罩著整個世界。
我繃緊了神經,心裡小聲哼歌,繼續往前走。真的什麼聲音也沒有。走到巷子大約一半處時,突然感覺到一陣強風從背後吹過,猛地推了我一把,小巷兩側綿延的遮棚在風裡譁然翻了一浪,一瞬間便從我頭頂抵達巷底,像有什麼身手矯健、精神抖擻的鬼魅或是飛賊,正從屋上竄過。那速度之快難以形容,一消逝旋即恢復平靜。我停下來,不放心的抬頭看看頂上的遮棚,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剛剛猛然翻起的帆布也不過才幾秒功夫,便已靜止不動。
簡直像是刻意被按壓下來、制止下來的。帶著一種被俯視盯梢的恐懼感,我加快了腳步,想趕快離開巷子,心裡不斷告訴自己,沒事,沒有什麼,就是風吹來,然後又走了,只是如此而已。一邊這樣想著,也不敢在心裡唱歌了,神經質地稍稍靠近一側的騎樓,刻意避過地上的排水溝蓋和交通標線,但並不知道為什麼。
就在這時,巷底遮棚的末端,突然落下了一大片水花。在轉暗的天色裡,完全安靜的巷子中,像有一隻墨藍色、半透明的神祕幼獸從棚上掙扎著掉了下來,哇的哀鳴了一聲那樣──
巷子底是家的方向。劇場的後台,獸圈的前場,叢林與草原的交界處,藏寶圖上劃記的位置。巷子底是家的方向。儲放了最多禁忌、傷心、渴望和想念的地方。
◎林達陽
高雄人。高雄中學畢業,輔大法律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
在離海不遠的地方長大,喜歡書店、電影院、室外球場。著迷於旅行、日常巷弄和能夠看得很遠的地方。
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詩集:《虛構的海》、
《誤點的紙飛機》;散文:《慢情書》、《恆溫行李》、《再說一個秘密》、《青春瑣事之樹》。
FB:「林達陽」
Instagram:「poemlin0511」
昨日當我們年輕時
以民權路交口為界,中山路往南是上學的路,往北是遊樂的方向。
中學時代,每次段考結束都大約中午,留了半天時間讓學生們放鬆心情。即使預期可能考得很差,難得的天光午後還是會和要好的同學搭12路公車沿著中山路一路向北,過了勞工公園以後,林森路,一心路和三多路會合口,興中路,四維路,苓雅路,青年路,新田路,抵達五福路下車。大統百貨,大立百貨,新崛江等等,都在那一帶,算是高雄年輕人的休閒圈。
去哪裡好呢?我們的目標往往不是大統,也許從小到大跟著媽媽都逛膩了吧,百貨裡的衣服飾品,依照學生的零用錢也買不起。通常是走遠一點,一路逛到新興市場(現在叫南華商圈了)去買衣服,那時候靴型牛仔褲正流行,市場內可以買到一條399元還做過刷舊處理的,粗跟高跟鞋又流行回來,同樣一雙399元還帶一點鏤空編織裝飾,時髦得很,我讀的高中週六是便服日,學生無不絞盡腦汁,在不多的零用錢與父母師長的尺度內奮鬥。
不買衣服的話,就往五福三路那一側走過去,大名鼎鼎的金城鴨肉附近,我和同學們最愛去當時開在大樓第十一層的大嗓門KTV唱歌,唱四小時不到二百元,完全是學生水平,收費既然廉宜,服務生也都懶洋洋的,包廂老舊,塑膠皮沙發上不時可發現菸蒂燒出來的洞,附贈餅乾通常是菜脯餅(好本土化呀,且大把大把堆在櫃檯的爆米花機裡),吃完了,派女孩子去要總是又可以得到續盤。不知道怎麼搞的,這家KTV離雄女很近,可是每次去,各個包廂門板小窗望進去,時常看到我前鎮高中的朋友,甚至是同樣校刊社的朋友。印象最深刻的,是大我一屆的校刊社學長,身材中廣,肺活量十足,唱歌十分投入,歌聲又大又好,抒情歌曲尤其委婉深沉,我在小窗戶裡常看到他;大嗓門包廂裡還有錄音設備,學長會帶錄音帶來錄下自己的歌聲,不過我從未問過這是幹嘛用的,也許是為了精益求精、強化歌喉?總之,包廂與包廂之間如果彼此認識,也時常亂入,跑到對方包廂裡去合唱一曲,嬉鬧一番再閃人。
假如人約得不夠,沒有開包廂唱歌的fu,又懶得走路,逛街也是好花精力的,就可能跟同學兩三人一起坐在中華五福路圓環邊上的速食店裡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吸著只剩冰塊的稀可樂,嚼著疲軟的薯條,拿薯條蘸番茄醬在紙上畫小豬臉,什麼都不想,路樹把天光剪成一塊一塊,碎撒在我們臉上,冥頑不靈的青春痘,馴服不了的自然捲,某某專輯聽過了嗎主打歌以外都難聽死了,學校對面的煎餃漲價了耶,你到底要不要去跟七班的某某告白啊奇怪欸一直講都不去,聯考倒數還有238天到底會考到哪裡呢,諸如此類,流星般滑過我們意識,信口說出來,像泡沫,又一顆顆飛遠,消逝了。
那時候,尚未出門遠行,最艱險的人與事都還沒遇到,紅豆般的煩惱感覺起來像石塊,好像有無窮明日在等著我們,可是我們的力量又那麼的有限。
◎楊佳嫻
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
《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
城市之母
依稀還記得,那是拌著黃綠色的⋯⋯
那時候的岸邊,水量還不是很多,岸邊還見得階梯的身影,旁邊佇立著一排排高我一個頭以上的草叢,風吹得像是他們在跟我招手一樣,喚我這個在學涯流浪尾端的遊子。
那幾次的走訪,是有目的性的,為的是要創作這張作品,而當時有個想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總以目的為導向了?又或是說,與年幼時的天真爛漫對比,如今的必須顯得刻意許多。而這也是我休息了一陣子後,回到高雄重拾創作的第一件作品,重新熟悉畫圖的手感,所以畫得特別久、特別小心,也是在沒有框架的背負之下完成的,在高雄畫高雄,畫得特別開心。
沿著岸邊,走過幾次。
鑽入斜張橋的影子裡,看那無情的水泥柱刺在水中,佔地為王的也不走,水流只能紛紛閃著他,從一旁急忙的閃過,一直到了有草叢、小土堆的地方,才稍微能喘口氣,和緩一些。這時才有心思望向彼岸,不管是小時候和現在都一樣陌生的彼岸。
雨後的岸邊,雨水將田裡的土壤沖上了水泥路,小心翼翼的踩過幾塊特別低窪的泥濘,無意間撞見在岸邊玩耍的一群孩子,光著腳丫子踏進被沉積泥土圍出的小潟湖。再往前一點,又是另一群人的聲音,還不見身影,只見岸上停著幾輛摩托車,如同來拜訪因休假正動也不動臥躺在沙床上的怪手,走近看原來是一群學生,想必泡在水裡一定很舒服吧?
這些畫面讓我不知不覺的開始爬梳著小時候的記憶,河堤、鐵橋、工寮、攔河堰與萬大橋;泥土、白鷺與淡水魚,這是小時候的物件,對比市中心的景象、對比愛河的浪漫與炫麗,高屏溪的風貌更能喚起一些記憶,讓我記得我從哪裡來。如果說愛河是這城市的繆思女神,那麼高屏溪肯定就是孕育這塊土地偉大的母親,她富庶了大高雄的民生與農業,也完整了我孩時的回憶。
◎文.圖/陳興仲
嘉義大學視覺藝術系 / 雲林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研究所碩士班 台灣高雄人,從小生長於工業區旁。
自小對藝術美學備感興趣,大學往藝術及設計領域發展,熱愛視覺藝術,喜歡藝術感強烈之創作作品。
創作時喜歡考慮觀眾與作品之間關係,且希望兩者產生互動;常於作品中摻入許多隱藏符碼及視覺語彙,
增加作品表象之下更多層次的意義,讓作品能夠一再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