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雄度過一天的方式

　　住院醫師的生活平淡無聊，一日複印著一日，病人住院出院填滿了每天的生活。醫院裡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在這裡時間是一條白晃晃的河流，一眨眼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兩年、三年、四年，值班隔天走出醫院彷彿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見證時間流逝的只有人事檔案裡的年資，與戶頭裡慢慢累積的薪資。

　　但很不可思議的，至今我仍時常想到高雄，以及我在高雄度過的那些日子。

　　我與高雄的緣分是這樣子開始的。始於外交替代役回國隔天，早上九點在臺北領了退伍令，家都還來不及回的拖著同一個行李箱直奔臺北車站，當天在高雄辦理就職，搬入了高雄長庚的宿舍，開啟了我在高雄的一年。而離開時也同樣倉促：跑完離職搬出宿舍、在醫師公會辦理退會以後，隔天就搭機出國，開始我另一段旅行世界各地的日子。

　　當那些旅行的記憶都已漸漸褪色之際，在高雄的日子卻像被時光之手反覆摩娑的銅釦，不可思議的愈發溫潤明亮了起來。往後，我不只在一個場合想到高雄：或許是週末晏起，伸個懶腰發現房間已裝滿陽光；或許是沿著湖畔慢跑時，遇見今年第一陣帶著暖意的微風。也可能是在熱炒攤看師傅快火翻炒的時候，又或者獨自一人坐在夕陽下的沙灘看海時。常常沒有任何預兆就被記憶襲擊，就想起高雄，以及在高雄過的那些日子。

　　在高雄，一天可以是這樣過的。

　　六點，南部的陽光已迫不及待開始新的一天，將萬物鋪上薄薄一層金霧。你可以趁氣溫還沒開始變熱以前，到醫院旁的文山高中操場跑步，然後趕在早到的高中生上學之前離開，騎車去鳳山商工對面一家你私藏的早餐店，外帶一盒三十五元的小籠包。此時回宿舍吃過早餐洗完澡，大約剛好趕得及內科的晨會。

　　下班後，整座城市像是張起一幅巨大的美食地圖，等待你一家一家、一攤一攤的探索下去。你可以就近在覺民路上吃那家金典麵店，除了麵以外，內行的老顧客一定不會忘記夾一盤滷味，再加點幾塊特製的鴨血。這家麵店的滷味竟比一些主打滷味的攤子高明太多。或是一年裡面最冷的幾天，嘴饞想吃鍋的日子，你可以跑更遠一點，吃左營劉家酸菜白肉鍋開在鳳山的分店，讓又濃又酸的湯底滌去肥肉的油膩。假如人多，一整鍋酸菜白肉鍋加上額外多叫的一盤水餃分食後胃袋竟然還有餘裕，可以經過鳳山中山路夜市時停下來，坐在騎樓下吃剛撈起來的關東煮。若是平時下班晚了，濱山街上一直到深夜仍還有攤子營業，以照顧附近結束社團想吃宵夜的正修科大學生。在高雄的一年我太常光顧Q媽咪滷味，吃到老闆夫婦都認識我了以後，每次外帶滷味回家就會發現裡頭被偷偷加了些原本沒點的料：可能是幾葉高麗菜，有可能多了顆貢丸，或水晶餃。那是一種上代人怕你餓著，就默默往你碗裡夾菜這樣安靜低調的關心。

　　在高雄的日子，每日三餐不光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那些食物用味覺鏤刻記憶，把日子串聯成無止盡的記憶流水席。

　　若是假日無事，則探索的範圍可以更加廣泛。或許騎車去哈瑪星看看那些藏在市區中日漸頹敗的日式木造老屋，感受完空氣中的舊時代氣息後，再連人帶車搭渡輪至旗津。你可能不一定要吃旗津有名的海鮮，只是想逛逛老街，沾染點人群的熱鬧氣息；或是根本就只打算吹吹海風騎車亂繞，沿著中洲二、三路與旗津二、三路環島一圈，看看如路旁巨獸般的船廠與荒墟的海濱。

　　往東沿省道台一線跨過高屏大橋，就到了屏東；要是興致好些，可以繼續騎到三地門，吃烤山豬肉和吉拿富（排灣族的竹筒飯）。若往南，繞過巨大的中鋼廠區之後，沿著台17線往下騎，可以一路到東港吃海鮮；或想跑得更遠，乾脆坐船到小琉球，將旅行延長成兩天一夜。回程時經過林園工業區，夜色裡的工廠像是漂浮在空中的超現實布景，那些白日裡醜陋的鷹架點起了明亮的指示燈，簡直化身成好萊塢電影裡的太空基地。

　　如果碰巧遇到沒值班的六日，只要早點起來，兩天一夜的旅行射程可以含括大部分的南臺灣。那樣的一天總是從鳳山車站前的燒餅油條早餐開始，往北能到台南，往東坐火車經南迴線至臺東，或是搭共乘計程車南下到墾丁。高雄是一個起點，從這裡開始，你有充足的機會可以認識臺灣的南部，過一過南部的日子。

　　南部的日子是要留給最親近的朋友的。離開高雄以後我每次回去，在高雄的恩師總是會找藉口把當年他帶過的一群年輕醫師集合起來，吃那家在鳳山保興宮廟口的尚口海產。那間店僅比路邊的熱炒攤子稍大一點，後面的鐵皮屋貼了壁紙權充包廂，但每道菜都炒得紮紮實實，油香鍋氣十足。

　　我通常會把離開高雄前的最後一頓晚餐留給那群朋友們。菜一盤一盤的上，眼前的玻璃杯空了又被斟滿，搭配海鮮的生啤酒是喝不醉的，啤酒的空瓶在桌下東倒西歪，我們說彼此生活上的趣事與鳥事，有時也笑得東倒西歪。走出店外拍拍彼此的肩膀道別，約了下次再見，有些人要回家陪老婆小孩，有些人明天還要值班；即使是冬天，高雄的夜風向來都帶著暖意。這或許是在高雄，一天最好的結尾。

　　在高雄，日子可以過得圓圓滿滿，一天就是一天。今天並不是昨天的複製品，也不會被明天抄襲。羅智成在詩裡借屈原之口說出，『南方／是特經許諾的／值得我全部的愛／全部的苦楚』，我卻幾乎以為他要說那值得我全部的愛的南方，指的就是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