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文學】
周遊列「國小」記
頭一回進學校,哭得唏哩嘩啦,似乎是成長必經歷程。小時候,我愛哭出名的,肯定沒放過這個機會,狠狠哭過幾回。
學齡前上的幼稚園在我家隔壁巷子,園裡的廚房後門直通我家巷子底。每天早上穿戴好圍兜,將手帕用小別針別在胸口,幾步路走到隔壁巷子去唸書。我是家裡老么,媽媽捨不得我太早去唸書,拖到大班的年紀才去報到,中班和小班的時間都在家裡混過去,不像姊姊還有不少對幼稚園的經驗。好在唸的是半天班,萬一真的想媽媽,稍微忍耐一下畫張圖、吃個點心,就回家了,也還過得去。可惜我沒那個膽闖入廚房,否則直接抄近路從後門回家,簡直花不了兩分鐘。
還記得有一天下課在遊戲廣場玩,我對著平常採果子來做家家酒的矮樹叢,突然想到更小時候的事情我不怎麼記得了,那麼此時這一刻想必在未來也必定會被淡忘。但假若我下定決心要記得這一刻,未來是否還能想起呢?於是站在矮樹叢邊,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不過是幾秒鐘的瞬間,我將那段片刻印在腦袋裡。那時候我五歲。
幼稚園靠在一條水溝邊上蓋,遊戲廣場就蓋在水溝上。這條水溝終年惡臭,下起豪大雨時還會淹水,站在橋上望下去,經常有垃圾和棄物浮在水上。每回經過,我們都會掩住口鼻快步通行。許多年後經河川整治,唸完大學回家發現水溝變成漂亮的小川,才知道那是曾經灌溉無數農田的曹公圳。
長我三歲的姊姊因為生得漂亮,在求學過程中一直是風雲人物。舉凡校園中的路隊長、糾察隊、唱國歌指揮、旗手,她都當過。那時候的路隊會在巷口集合,一群不同年紀、班級的孩子排成隊伍,跟著路隊長手上的小紅旗走到學校。雖然路程不過三五分鐘,且多半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學校周圍環境再熟悉不過,但有了路隊,至少能起到讓大孩子帶低年級學童上學的功能。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很少父母接送上下學的。孩子成長的機會,也在這段沒有大人看管的上下學途中。當時校門口常有個老頭挑著兩水盆的寄居蟹來賣,為了攢到買寄居蟹的錢,孩子們都學會了積蓄的美德。至於金錢的來源,就是從早餐少喝杯豆漿紅茶,少買塊豆干糖果這類的慢慢累積起來。存下來的錢除了買寄居蟹,也可以買文具。放學路上的文具行跟著學校的名字,叫做中山文具行。老闆總是板著臉孔,從不招呼小客人,光站在那裡眼露凶光像跟小孩有仇,一手還拿著雞毛撢子揮來揮去隨時像要打人。大家都怕老闆,但又愛去文具行東看西看。老闆的凶狠起了作用,小孩就不敢伸手亂摸,真要存到錢買的時候,才細細聲做錯事般跟老闆開口,有時候還要找同伴作陪。
我的求學過程幾乎就在跟隨姊姊的步伐中前進。期待能輪到舉著小紅旗領大家上學,期待午休時間能戴著紅臂章在校園巡邏記名字,期待上自然課時能養蠶寶寶,期待下課時能到合作社當小店員賣東西,多威風啊。再說,姊姊還參加節奏樂隊,啣著口風琴吹管彈奏,有時還能拿三角鐵噹噹噹敲,真讓我羨慕死了。
故事說到這裡,理當要有轉折。果然,天不從人願。小學二年級唸到一半,媽媽決定帶我去報考音樂班。從此開啟我「漫長」求學路。
能夠考音樂班,並不是我有天分,全都是出於媽媽的一片熱忱。那年頭台灣經濟剛起飛,開始有閒錢栽培孩子,音樂班是新鮮玩意兒,高雄只有兩三家學校試辦,我是當時第二屆,且那時候叫做音樂實驗班。為了報考市區學校辦的音樂班,首先得解決戶籍問題。雖然是用考試方式入學,但仍舊得符合學區,所以媽媽費了一番功夫把我的戶籍寄到熟人家裡。為了取得實際就學的事實,還得去新戶籍所在地的學校唸半個學期。想不到新學校是遠在小港區的太平國小,從鳳山到小港騎車得花一個小時。媽媽竟然也這麼有興致的每天騎車接送我去學校,那時候應該很辛苦吧。好險我不記得當時得多早起床,挺著腰抓著媽媽的腰坐在機車後座多長時間。只記得每天中午放學時,媽媽一定會站在學校對面的攤子旁,買好一袋柳橙冰沙等我。回程路上坐在後座,一邊喝著手中塑膠袋裡的鮮黃色冰沙,一邊看著沒什麼風景的小港風光。路上遇到土地廟時,媽媽會提醒我要祈求保佑交通平安。有幾回下起暴雨,我躲在雨衣裡,聽著多麼響亮的雨聲,伸出舌頭嚐嚐雨的味道。
這段鳳山往小港的遙遙求學歷程就在某一天突然結束。那天上音樂課時,大家在老師的風琴旁圍成圓圈唱歌,接著老師宣布我今天要轉學了。可惜我過於內向,以至於連班上同學的名字都還記不上幾個,開朗外向的班長帶頭向我說了一些話,接著全班歡送我到校門口。照例媽媽拿著一袋冰沙在馬路對面等著,我坐上機車後,再沒回去過那所學校。
後來如願考上中正區信義國小的音樂班,雖然路程短了些,但是騎車也要花半小時。每天騎車接送我上下學就變成爸媽例行工作之一,我的自由時間剩下在校門口等爸媽的那十分鐘。不過做小孩子的時候有特殊的魔法,能將快樂的時光變得很長。等爸媽來接我時,和好朋友混到旁邊的便利商店瞎逛,那時候買的全都是一本十元的小叮噹盜版漫畫,再不然買沙士糖、可樂軟糖、數字餅乾邊吃邊等,這段快樂時光在記憶中被放大到幾乎占據四年音樂班的求學印象。但,天不從人願的部分是,音樂班的學生不能當糾察隊,自然課也不給養蠶寶寶,升旗不給上台當指揮,每天由爸媽接送當然不可能當什麼路隊長。所有高年級才能享有的「福利」一概泡湯。唯一可慰藉的是,信義國小當時是高雄數一數二領先舉辦營養午餐的學校,中央廚房就蓋在學校裡,還聘了營養師。第三節下課,廚房就會飄來陣陣菜香,等到第四節課上課時,廚房的阿姨叔叔們陸續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教室,上課時心思完全都飄到嚴嚴掩著鐵蓋子的菜盒去。週三上半天課,學校也給供餐才放學。因此,還會特別出一些受歡迎的菜色,例如:漢堡、餐包、珍珠奶茶等,吃了滿肚子歡喜回家去。我的國小生涯也就在這樣瞎吃胡玩中畫上句點。
我們家喜歡將學校作為景點出遊,或者路過家人曾唸過的學校定要提一下,幾十年來如此。對高雄起初的認識,就由這些學校一個個開始,從出生地鳳山一路到市中心,後來又隨升學緣故去到不同地方闖蕩。
◎夏夏
高雄人,從事寫作、剪紙藝術及戲劇編導等各類型創作。
曾獲時報文學獎、「人間新人獎」。著有小說《狗說》、
《煮海》、《一千年動物園》,
詩集《小女兒》、《鬧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