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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專欄】

一直沒有長大

  那隻幼小的猴子,一直沒有長大。

  回到小時候所住的房子,窗外還是一樣的景緻。巨大的樹蓊蓊鬱鬱,有三四層樓高。我從所住的透天厝頂樓房間望出去,剛好可以勉強看全樹冠圓圓的頂蓋,很可愛,很好摸的樣子。大樹幾乎遮住了窗戶一半到三分之一的視野,從樹沒遮住的部分往外看,是當年新造的城鎮,如今這裡也是人口外移的區域了,黃昏裡格外給人哀傷之感。越過這些,遠遠的,能看見這附近幾百里內的第一個摩天輪。

  那是一棵奇怪的樹,有時結出果子,有時不結出果子。據說毫無理由。對迷信的長輩來說,甚至成為其他事情吉凶占卜的理由。不知道有沒有記錯,我甚至一直有個印象它能結出不同的水果?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棵大樹裡生活著我喜歡的許多動物。松鼠,浣熊,小小的羊有時也跳上來,還有一隻幼小的猴子。

  那隻小猴子日日都出現在大樹最靠近我窗戶的位置。孤單的時候,那隻幼猴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即使是很多朋友在巷口的空地、或是樓下的廣場上玩,大聲呼喚著我對我說話,或甚至我就跑下樓了,和大家玩在一起,但只要我覺得孤單的時候,那隻幼猴就是我最好的朋友。隔著一段距離,枝葉間晃蕩,張著外星人一樣的大眼睛骨溜溜看我,好像非常聰明,了解我全部的感覺,又似乎全然無知而天真。

  那段日子裡,最快樂的時刻是每天的下午,放學回到家,咚咚咚跑上樓,一路引得每一層樓梯口的風鈴亂晃。進到房間放下書包,外面的夕陽透過大落地窗,正清洗著屋子裡的一切。房間的東西像著了魔法一樣,各自回到本來所在的位置。空氣裡散漫著淡淡的食物氣味,媽媽在樓下煮飯,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著小猴子在枝枒間晃來盪去,非常無聊,但也非常忙碌而快樂的樣子。遠方的摩天輪也緩緩在轉──緩緩在轉是我自己說的,距離太遠了,其實我不知道摩天輪到底有沒有在轉呢?

  我只知道摩天輪上的車廂輕輕晃著,夕陽裡反射著刺眼明亮的白光,再遠都能看見。小猴子有時候晃盪累了,也會坐下來,就在我窗外與我同高的地方。牠應該也很喜歡摩天輪吧,一起望向摩天輪的時候,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光。

  媽媽忙完家事時會上來找我。媽媽總是這樣說的,偶爾一次,遠遠就能聽到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響,那聲音讓我覺得非常安心。但媽媽看起來好像永遠沒有做完事情的時候啊。有時候媽媽會放下手邊的事情上來看看我,跟我一起坐在窗邊往外望。我沒有提過小猴子的事,媽媽也沒有。我有時候跟媽媽說學校的事,有時候說學校以外的事,半真半假,很多部分藏了起來不說,但不知道為什麼媽媽卻全部相信。媽媽好像有點笨啊我偷偷想。

  好幾次,我指著窗外,說媽媽妳看,樹葉在晃,媽媽妳看摩天輪轉好慢喔,摩天輪上的車廂在晃。風鈴聲在房外的走廊輕輕響。我跟媽媽說我有一個朋友跟我一樣,非常喜歡這棵大樹還有摩天輪喔,但是樹上的葉子長得好慢,摩天輪轉得好慢。媽媽說這樣呀。媽媽說這樣很好,慢慢的,感覺比較幸福呀。

  小猴子就坐在離我們非常近的窗外,有時看看我們,有時看看摩天輪。但我始終沒向媽媽提到小猴子的事。

  走進小時候的房間,我又看見小猴子在窗外晃來盪去。看見我,便坐了下來,尾巴左勾右轉的,有點興奮又有點害羞的樣子。

  那隻幼小的猴子一直沒有長大。我看著他的眼睛,有點好奇。那麼在他的眼中,我長大了嗎?

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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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達陽

高雄人。高雄中學畢業,輔大法律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 
在離海不遠的地方長大,喜歡書店、電影院、室外球場。著迷於旅行、
日常巷弄和能夠看得很遠的地方。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
香港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
詩集:《虛構的海》、《誤點的紙飛機》;
散文:《慢情書》、《恆溫行李》、
《再說一個秘密》、《青春瑣事之樹》。

 FB:「林達陽」 Instagram:「poemlin0511」

     夜市

  不是六合夜市。我家所在的二聖路又短又靜,也有夜市。每周二晚上一次,家常,小而齊整,冷熱飲食鍋碗瓢盆飛鏢彈珠,一應俱全。那是手搖茶攤位還會販售「青蘋果樂園」、「銀色馬車」這類不知所云甜絲絲可疑飲料,父母還會給孩子十塊銅板去燒烤攤買一串雞屁股打牙祭的年代。

  禮拜二夜市讓人期待。家門口一出來,最近的兩個攤子,一個賣吃食,一個賣書。賣吃食是一家人,非常了不起,冬天時賣蘿蔔魚丸芝麻湯圓,夏天時賣現打雞蛋冰酸梅冰,口感介於冰淇淋與雪泥之間,攪拌器大鐵桶裡運作時彷彿陷入深泥般的沉悶聲響,鼕鼕鼕像老獸心跳,同時還分出一半攤位賣現炸甜甜圈,揉好發好的圓圈狀麵團擺了好幾層,客人來了,提兩個滑下油鍋去,那滋滋響聲與酥香氣息簡直是犯罪,撈起來以後密密撒上糖粉,裝袋,交到客人手上,燙手極了;另個是書攤,三方大木箱朝天擺,裏頭各塞了三排書,正版盜版都有,頂上挑高縛兩隻懸膽裸黃燈泡。買一杯酸梅冰,到隔壁書攤上看書,從沒買過一本,書攤叔叔也從不趕我。

  當時黏在書攤上都看些什麼呢?比如有一種文集,從《讀者文摘》摘選來各色間諜故事,到現在我還記得裏頭有一篇叫〈紅燕子〉,是一位「投奔自由」(好久沒聽到這詞)到美國的蘇聯間諜寫的,談他還「在職」時,和同事怎樣調查派駐蘇聯的外交官們的癖好,投其所好,不外乎錢與色,如果是色,還會先搞清楚是喜歡同性或異性、哪種類型,然後拍下照片,以此挾制,有的外交官不願受挾制,又覺得愧對國家,照片公布出來恐怕名譽全毀,只能自殺了事。比如印刷隨便可是好厚一本的《寰宇搜奇》,開膛手傑克的故事我是從這裡讀到的,十幾年前看了強尼.戴普主演此事件改編的電影,記憶化為實在影像,還特地敷以陰森灰藍色調,很奇怪,卻居然沒有童年時代閱讀粗糙文字帶來的恐怖感,不知道是我長大了,還是電影沒拍好。攤子上還一直擱著一部《厚黑學》,名字彆扭,我也好奇,翻了幾次簡直鐵壁,根本進不去(到底一個小學生要懂什麼厚黑學),而且印刷也不佳,現在想想,大概是盜印書。

  觀光客都去的六合夜市,其實我還是去的。住二聖路的孩子有機會到六合路去,已經覺得新鮮,更何況父母領我們到那裏去,通常不是為了夜市小吃,而是去開洋葷,上牛排館。當時六合夜市裏頭牛排館比比皆是,往往取了洋派名字比如紐西蘭之類,燈光暈乎乎,提供格子桌布,夠像童書裡看到的西洋世界了,而且還得用刀叉,手感略沉,使起來不大順利,老匡噹掉地上。牛排什麼滋味?鐵板還是瓷盤?有血水沒有?反而一點都不記得了。

  近年來,老家搬到北高雄去,最近的是瑞豐夜市。不過,那不太算夜市,看上去比較像攤商集中地,位置窄小,摩肩接踵,體臭相聞。實在懷念在寬闊馬路上的老夜市,社區專屬,二十元銀色馬車,恐怖的開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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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佳嫻

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
《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
《雲和》、《瑪德蓮》。

   家鄉記憶的小盒子

  隨著時代變遷,回老家的方式已經從原本的高雄火車站變成了左營高鐵,時間飛快得像窗外的風景,還來不及靜下心欣賞就抵達目的地,學生時期的我,在中部念書,每到假日就是搭火車回家,車廂內獨特的氣味,漆皮座椅的味道混合著旅人手上的便當菜飯香,一路上軌道切換碰撞的聲響與廣播複誦著各地站名,最期待的無非是高雄車站到了,穿過月台出查票口,循著老樣子左轉進到車站大廳門口,等待家人來接送,而火車站前的四根柱子就是我們最常相約的地標。

  高雄老火車站不大,卻裝滿了無數家鄉記憶,十幾年前的家裡,客廳一定會有本小冊子:火車時刻表,收假前,我總是仔細確認車種班次,大約是下午五點多就會出發返校,直到畢業後去當兵,清晨天未亮的大頭兵們集合在車站前,等待前往新訓中心,那段反覆搭車的時光,彷彿進了車站大門,人生就要開往下一段旅程,感覺出了車站,身體就會產生微妙的變化,非常神奇。

高雄火車站前
高雄火車站前

  現在的老車站,已經於2002年搬移位置至新的臨時火車站旁,成為高雄願景館,物換星移後的高雄車站,依舊保持的鵝黃色的外牆與帝冠式的屋頂,這座和洋混合式的建築,1941年建造至今,陪著高雄人走過了六十一個年頭,現在搭火車改搭捷運時再經過,看著眼前的小盒子,不禁還是會想起那段匆忙買票與趕火車的我,車站大廳內人來人往熙攘的模樣,南下北上的告示不停轉動著,都讓人好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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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羅傑耀

台南出生、高雄長大,現職插畫教師、繪本作家。 
著有《回家的路上》、《Jumbo泡咖啡的臘腸先生》、《馴人師》,
榮獲台灣、香港、美國、日本插畫獎項肯定,作品細膩、風格多變,
透過畫畫的方式,記錄著生命裡不被忘記的美好時光,目前居住、工作於台北。

官方網站:
www.roger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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