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角落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處祕密角落。

　　而你不願向人透露的那個地方，如今遺留在城市的哪一處？

　　我站在左營城牆的面前，彷彿它是一座巨大的時光之牆，如果強行穿越，迎接我的將是陌生蒼茫的年代。

我選擇留在21世紀的這頭，紅塵依然滾滾，人車熙攘穿梭，彷若無人知曉此城昔日的種種，眾人眼裡只有繁華霓虹的浮動。

　　我撥開重重的歲月雲煙，企圖看清楚這城的原始面貌。這個聚落，人們最早稱呼它為「左營社」，學界猜測這應該是平埔族「打狗仔番」的番社之一。隨著大時代的變遷，左營社逐漸演變成以漢人為主的左營庄。康熙二十二年，清軍攻克台灣，在左營築建縣城。

　　舊城是那時代遺留下來的峰火遺跡之一。乾隆五十一年，中部發生林爽文事件，南部莊大田率眾響應，聲勢勢如破竹，兩次攻破縣城。此後，清朝政府戰戰兢兢，不但將縣城遷往鳳山（稱為新城），更在道光六年重新將舊城改建為石城。

　　舊城地理位置優越，倚山面海，始終是南方歷史發展的核心。日本治理台灣，將此地發展為全台最重要的海軍基地之一，國民政府1949年來台後，接續日方戰略構想，左營軍港軍容浩壯。而大批來自對岸的軍眷移民，從此一生一世落腳左營，讓老城更添族群新力 。直至二十一世紀，左營搖身一變成為南北交通樞紐，高鐵左營站應運而生。

　　我漫走在左營城牆週邊，懷想此城的過往如雲煙幻變……

　　左營所以成為我內心裡的祕密角落，除了那些既繽紛又煩亂的歲月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一個人……

　　葉老的家就住在左營勝利路上，那裡才是我的魂魄經常造訪之處。很難想像一個著名的文學家，就住在車水馬龍的路上，附近有小吃店、機車維修店等，各種紅塵之味飛散來去，葉老卻大隱於市，他經常就坐在藤椅上，看著世界從眼前輕步挪移。

　　葉老曾和我說過，他最歡喜的業餘活動，就是看著對門的紅茶店，算算小妹們一天可賣出多少杯泡沫紅茶？他開懷大笑地說，小妹們賺的錢，鐵定比寫文章的人還要多，這年頭，在台灣寫作會活活餓死，最好像小妹一樣，找些兼差來做。

　　每次想到與葉老相處的點點滴滴，總覺得可以心意相通。而我到底什麼時候和葉老結成忘年之交？有時記憶糾結，記不太起來，有時記憶雲開霧散，就什麼都記得。

　　我想這一切的機緣，應該追溯葉老2007年開始昏迷前的兩三年期間。那年，經好友友煌的引介，我就在左營老家的二樓，第一次見到葉老，那次就覺得如此聲名卓著的台灣文學耆老，卻住在家徒四壁的舊房子裡，心底多少有點悲傷。

　　葉老始終不介意身外之物，他最看重是文學本身，就好像他經常抱怨在台灣從事文學創作會餓死，但是第一個身先士卒的人卻是他，他一生寫了一百多萬多字，為了讓文學之路持續走下去，熟稔日文的他，翻譯包含美食、園藝、瑜珈等 各種雜七雜八的書刊。

　　那時，在葉老的鼓勵下，四十多歲的我前往成大攻讀台灣文學研究所的碩士。有次我要去台中領個文學獎，要去坐高鐵前，特別前往葉老家看看他，他問我要去哪裡，我說要去台中領獎，他接著問獎金多少啊？他一聽到金額驚訝地：

　　「可憐喔！才那麼一點獎金啊！坐車去領獎，來回一趟，獎金不就全都花完了？！」

　　葉老語氣裡流露著憐惜後輩之情。

　　那時，葉老身體還康健，他每周都要去台南的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講課，我和友煌都是他的學生，我們兩人輪流載他去學校上課。

　　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迎著晨曦，我的車子到達左營老家時，葉老已經戴好帽子，坐著藤椅上等候，看見我來便移動擺放鐵門的書桌（鐵門壞掉多年卻一直未修，只用書桌擋著），而師母迎上前，將兩罐購自左營軍港的牛肉罐頭送給我，表示感謝。

　　多次載送葉老去學校。有次，坐著後座的他突然說：「漢辰，你走錯路了。」 我看著四周的景緻，確認我的車子，開在前往台南的高速公路上，我並沒有開錯路。

　　後來聽葉老接下來說的話，我才知道自己會錯意了。他說，在台灣做文學，最好的是一邊當老師一邊創作，才能確保自己的生存，否則單純寫作是無法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運用他僅剩的影響力，把我「揹」到讀完博士，那時我就可以到學校教書，並且有餘力創作。

　　「只是不曉得是否能等到那一天…」葉老的語氣裡有點感傷。                             

　　葉老說完這番話沒多久，他就因大腸癌發作，足足昏迷了一年，直到2008年過世。

　　如今，歲月匆匆，葉老已過世將近十年，師母也在這兩三年前撒手離開人間。

　　而葉老的老家，不敵歲月的侵襲，最近傳出要修建的消息。

　　這一陣子與葉老家人聯絡，他們說，倆老都不在了，老房子再不好好整理，可能要就此荒廢，預計整修半年，再看看未來如何運用。

　　只是，在我心底那個祕密角落，依然存在，昔日歷史的烽火早已停歇，連葉老都一度沉沉睡去。我卻相信，只要敲開祕密角落的大門，葉老依然會戴起他的紅色小帽，隨我去探尋台灣文學的每個角落。

 • 文章所指的「葉老」，為台灣文學耆老葉石濤。葉石濤(1925-2008)，出生於日治時期、生長在戰後初期的傑出文學家，窮其一生之力，推動台灣文學。葉老出生台南，大半生都在台南市活動，但老家早已不復重現。他的後半生，1967年之後，因調任高雄國小任教，長期居住在左營勝利路上直至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