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歸鄉人

　　「我是六龜人。」這句話我花了近30年才有勇氣說出。

　　出生六龜的我，在國中畢業後，便獨自離家並開啟了比別人長很多的「求學生涯」，高中在高雄市區、大學到台北淡水、研究所在台南麻豆就讀，並不是因為我老家就在圖書館對面，爸爸曾是館長的緣故，所以我特別喜歡讀書。相反的，在理應快速成長的10多年中，我不斷延畢、重修，讓多數為公務員的家人們擔心不已，怎麼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願長大的孩子。

　　『這個社會總是告訴我們，何謂進步與文明，只培養我們在城市謀生的技能與知識，甚至是在城市發展才會「出人頭地」的價值觀。』

　　在校期間，我因為體育和音樂的才能不錯，高中、大學除了擔任校隊主力，不時被派參與詩歌朗讀與歌唱比賽也屢獲佳績，常能感受到同學和老師的欣賞和鼓勵。但我並沒有因此累積自信，只因我書唸得不好，是個「鄉下人」。這樣的感受最常出現在週末和客運車廂，由於高中校車並沒有直達六龜的車次，我必須在市區租屋，沒有課後輔導或活動的週末，我會從住處搭著0北公車到鹽埕埔站，再轉搭高雄客運，那裡當時是「六龜線」的首站，雖然會多花一點乘車時間，但客運只要行經「高雄火車站」，再到離學校更近的民族路站，就得做好要站二個小時的心理準備。有時車外出現「雄中」、「雄女」制服背影，不禁會想，不知道他們學校有沒有專車到六龜，若我國中時認真讀書，是不是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通勤，是不是能成為他人眼中會唸書的好孩子。

　　上大學後，離家更遠了，沒錢搭高鐵的我，一趟回六龜的乘車時間，都能往返日本一回了。時常聽見同學的羨慕，說住外面沒有門禁，也不用擔心晚歸會吵醒家人，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報備、不用請安，更不用出席和不熟親戚的聚會，有些同學甚至從小到大都住家裡，連摩托車都不會騎。但他們可曾想過，在停電夜裡，有誰會到你房間點根蠟燭；在颱風過境，有誰備妥櫥櫃裡的泡麵；在摔車之後，有誰會為你擦拭傷口。雖比同齡的人少了很多家人的陪伴，但也多了與自己相處的時光，我在劉墉的《點一盞心燈》裡找到暗夜中的光亮；嚮往馬克吐溫《湯姆歷險記》中驚濤駭浪後的平靜安穩；也從夏目漱石的《少爺》，窺探自己成長的傷疤。我最鍾情的作家是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我愛身份地位》中的哲理，並沒有讓當時的我獲得救贖，反而將出身偏鄉的魔咒下得更重。歲月隨著「該做的事」加增日子的重量，我開始在城市中隨波逐流，當兵時候，我年近30。

　　退伍後有二條路走，一是參加自己嚮往的機師考試，另一條是依隨父母的期望準備公務員考試，任性又不擅考試的我，最終決定去姑姑的烘焙工作室當助手。當時一方面是考量若「不小心」考上機師（不知是哪來的妄想），雖有機會周遊列國，但也得長年在外地生活，父母年事已高，還能再等幾個十年？學習一段時間的烘焙後，便決定自行創業，我也向家人承諾，若三年內沒有做出一點成績，我便乖乖準備考公務員，『這次真沒退路了』，我當時心想。

　　最早個人烘焙工作室的落腳處，是在「三餘書店」的頂樓，我也從書店不時舉辦的社會議題、在地文化相關講座中，重新認識孕育我的這片土地，在與許多作家、詩人的對談中，逐漸認同過往看似荒誕的人生旅程，也從三輪車擺攤的途中，踏遍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並認為自己有朝一日能為她做出貢獻。我將自己喜愛的「烘焙」與「文學」結合，以閱讀完一本書後的心得作為甜點內餡，不定期研創出「文學甜點」，讓喜愛閱讀的朋友得以品嚐文學的風味，也希望好甜食的饕客，因此多認識一本好書。我策劃「作家上菜」，因為我認為寫作與料理的本質相似，便邀請作者與我共同做菜，並在讀者品嚐時間分享新作內容，文字的養分總能在輕鬆氛圍中被充分吸收。我著手撰寫「食行」專欄，以高雄不同行政區為主題，書寫當地的人文風土，也紀錄食物背後的故事，並舉辦「閱讀農食」，以高雄各地小農的食材發想並設計課程，期望推廣及喚起學員對在地飲食文化的惜情。在高雄累積了三年的經驗後，發行了自己的第一本作品，並展開一連串的校園講座，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來自偏鄉、不會唸書的「鄉下人」，也有機會成為灌溉學童希望種子的那壺水。

　　年初受邀回到母校六龜中學，以及老家對面的六龜圖書館演講後，我意識到偏鄉的教育資源貧乏、師資流動率高，學童成績遠落後於市區，啟發及培養他們一技之長的重要性。因為工作機會不多，六龜年輕人像我一樣，大多在市區發展，美好的山城景緻，難道只能存留在我孩童時期，還沒經歷八八風災前的熱鬧光景，和長輩腦海中戲院、餐館林立的褪色畫面中嗎？我便決定興起「歸鄉計畫」，開始募集身邊各類職人講師，以在地自然資源素材創作，並開設一系列的手作課程及分享講座，期盼陪伴學童挖掘興趣、閱讀鄉土，甚至提供升學以外的不同選項，我迫切地希望，有朝一日，他們也能成為一位位優秀的手作職人，並以出身六龜為豪，不要像我一樣晚熟。

　　今年五月有幸受日本「森道市場」之邀前往參展，回途窗外，粉紅色夕照讓高雄港灣更顯柔和，輕軌列車穿梭其中，我想起一次與同為六龜人的李婉玲老師對談中，一位與會來賓分享心得，自小在城市長大、工作的她，很羨慕我們有「故鄉」可以歸，她就像是座指引海上船隻方向的燈塔，也照護著每位遊子旅人漂泊的心，高雄是我的故鄉，而六龜是我的家，我終於能微笑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