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
龐然大物
夜裡走過靠近港口的長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發現了彷彿沉船一般的龐然大物。
沉沒在河中的大物露出背部,泛著金屬光澤,像是隆起的脊骨。粼粼的水波輕輕推向它,再返回,彼此交錯。那讓我想起博物館裡示範聲納如何運作的古代海洋生物模型。靠近它四周的河水波紋格外不規則,光影蕩漾,小浪湧動,好像隨時就要有什麼浮出水面。
聽說為了疏濬河道而開來的怪手與重型機具,現在還浸在漲潮的運河道裡。那該不會也是怪手之類的工程機械吧?但似乎比怪手大上許多。況且,怪手真的能直接這樣駛進河道裡嗎?我有點懷疑,目光沿著河岸搜尋,遠遠看見施工處用圍籬架起的區域,水淺淺的,抽水馬達已停止運作,但裡頭空無一物。
彷彿巨獸一樣的大物只微微露出一部分在水面上,水下體積難以想像。只知道確實是龐然大物,很穩定的停留在河央,就在越過運河的橋下,距離橋墩不遠的地方。水波中,或許是燈光倒影的錯覺,偶爾似乎也會隨著波浪晃動一下,又一下。
那會是傳說中的水怪嗎?
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說這樣的事了。童年的時候,聽過兩個不同的版本,故事給我的感覺很像,但情節是相反的:在城市港口附近、河海交界的地方,早年大港開通以前,曾經發生過許多事情,一個版本是會迷惑人拉人下水,另一個則是人們想方設法要誘捕上岸。兩個故事都毫無根據,但都令當時的我深信不疑。好奇與恐懼就是全部的原因了。一個關於水鬼,另一個則是水怪。
現在想起那樣的傳聞,不禁緊張了起來。真的會有水怪嗎?我小心將上半身探出橋去,向下俯視,或許是因為重力的關係,感覺自己離「水怪」好近好近,彼此只是一個翻身的距離而已,得非常用力撐住橋的護欄,才能免於墜入那樣巨大的不安。
但那也只是我的感覺而已。事實上,「水怪」始終停在那裡,近乎靜止,難以一窺全貌。橋下的河沉浸在更寬闊的黑夜裡面,風吹過來,水波層層疊疊,像是一本散亂的舊書。我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巨大的知識體系生物圖鑑之前,攤開的這頁之下,林林總總不知道還記載著、存在著什麼。這個世界上,那麼多的河流大港,近海遠洋,怎麼、怎麼可能沒有水怪呢?
我拉回上身,轉身小跑步下橋,想從河邊靠近一點。我想親眼看見水怪的樣子,或許我會是城裡第一個看見水怪的人。橋邊的公園步道有許多散步的人,情侶,爸媽與小小孩,彼此說話,練習騎車和溜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每個人都很快樂的樣子。沒有人注意到河中那龐然大物,又或許是沒有人在乎。我與他們錯身而過,邊跑,邊想起從前為了確定「到底有沒有水怪呢」而日日去圖書館翻書、瘋狂閱讀各種水怪故事的日子。
現在想來,或許我也不是那麼在意有沒有水怪。或許我只是著迷於尋找某種未知之物的感覺。我也不在乎那些試圖證明水怪存在的推測:聲納探測,魚群減少,生物痕跡。很多時候,我在意的好像是:還有人相信水怪是存在的嗎?還有沒有人願意承認,我們仍有無法理解的事情?比起已經知道了什麼,我更渴望的,是想要知道什麼的那種欲望。
不只是水怪,或許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想要站在沒有前人的抵達的邊界,為了重新命名世界,發明新的詞彙字眼,懷著好奇與恐懼,繼續努力前進……
跑過小公園,往河邊的步道跑去,已經可以聽見水波拍擊河岸的細瑣聲音。這時河中正巧有巡邏的快船駛過,船尾帶的浪,和風,一陣陣湧過來,伴隨著淡淡的、不知從何而來的煙味。好像某一段特別迷人的時代,忽地迎面而來,讓你分心,即使只是一瞬間。
浪頭過去,水面恢復平靜。原先露出水面的……水怪,竟然就不見了。
我有點錯愕,快步跑到岸邊,沿岸來回走,探出身去,往河中尋找。但真的不見了。原先浮出水面的那個東西完全消失了,所在之處波紋蕩漾如常,粼粼發光,沒有一點異狀。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關係,總覺得河央不遠處,似乎有一龐大的水下暗影,比夜裡的河水更暗,正悄無聲息的晃動著,完全不著痕跡,一點波紋也不掀起,快速的向港口的方向移動。
河水靜靜的流,出海口就在不遠的地方,那是我們都熟悉的港口,輪船貨櫃作業區,機械懸臂充滿力量的矗立在遠方的天空中,夜裡燈火通明,持續緩慢工作著。從河這端遠遠望去,隔著淡淡的霧氣,像是善泳的巨獸群在那裏悄悄上了岸,坐下來,圍著營火,正壓低了聲音,低調而平靜的整理著隨身存糧,以及各種不成比例的小小的家當……
如果真的有水怪,牠或許也正往那個方向前進著吧?我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的河面,但連剛剛彷彿在河水中快速掠過的巨大黑影,好像也已經不存在了。更遠處,巨大的貨輪正準備要出港,鋼鐵般的龐大的意志,穿過寧靜而冰涼的港灣水域,不知道是從這裡出發要前往遠方,或是來自哪個遙遠的異國海港,終於完成了工作,正要離開這裡、通過大洋回家。
那也是曾經青春、不安、充滿衝動與熱望、摸黑逃家的我們,永遠無解的懷念與想像。離開之前渴望離開,離開之後渴望回來。海堤盡頭的燈塔閃著燈,像是指引方向的星星一樣。
如果真的有水怪,那樣龐大的水怪,不知道在更巨大無邊的海洋裡,哪裡才是牠真正想去的地方?
◎林達陽
高雄人。高雄中學畢業,輔大法律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
在離海不遠的地方長大,喜歡書店、電影院、室外球場。著迷於旅行、
日常巷弄和能夠看得很遠的地方。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
香港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
詩集:《虛構的海》、《誤點的紙飛機》;
散文:《慢情書》、《恆溫行李》、《再說一個秘密》、《青春瑣事之樹》。
FB:「林達陽」
Instagram:「poemlin0511」
有貓的歷史
新近養了從菜市場撿到的小貓,沉迷於張貼貓照片,除了貓,一概不想多說。朋友笑,曬娃和曬貓常常都是一天的事——意思是,不須長期培養,小孩或貓一旦降臨你生活,你就自動繞著他們轉。
遠來的香港詩人談到心情差,偶爾會跑去住好旅館一夜,貌似享受,其實根本忘不掉人間煙火,進了房間,依舊在工作。我知道她也照顧貓,就回:貓也不能起到撫慰作用嗎?我看著貓根本萬慮皆消啊!她說當然啦,你是第一次養貓嘛。其實不是第一次,只是上一隻貓,也久遠得像前世了。
二十五年前,高雄家裡養過一頭大黃貓,沒有名字,家人都隨口呼叫阿咪(實際發音為a-bî--)或者咪仔(bî-á),好像拿來叫任何貓都可以。後來我才知道,黃貓的時髦名字多半叫橘子、拿鐵,我短暫上過德文課,課本上黃貓叫提拉米蘇。那時候我家裡有個地下室,堆滿了紙箱、洗衣粉、用不到的椅子等雜物,這貓不知道怎麼溜進來的,某天早上,聽見微弱咪嗚聲,循線找過去,陌生大黃貓橫躺在紙箱子裡,四隻還沒開眼、老鼠也似的幼貓正匍匐牠腹下。看到幾個人影圍過來,貓一臉警覺,對我們哈氣,露出尖牙。等幼貓們再大一些,睜開眼睛了,能稍微離開媽媽了,大貓才友善起來。
九十年代初的高雄,雖是城市,街頭巷尾還有一點村鎮遺風,吃飯時間都開著門戶,你家我家電視聲音隱約相聞,鄰居經過,隨時踏著門檻聊天或乾脆走進來視察菜色,吃飽未,暗頓誠豐沛喔,相互問候著,貓就一旁竄出竄入。幼貓們長大到一定時候,逐漸一隻一隻跑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倒是大貓,生過孩子的地方就是家,住下來了。
現在養貓,先上網爬文,各家乾溼飼料評比專業得不得了,講究無穀真肉高蛋白。當年哪知道這些東西,通常是母親把剩飯倒一倒,拌人類吃的便宜番茄鯖魚罐頭,牠也就嗑光了。阿咪本是強壯大貓,食物供給固定,不用和其他貓爭地盤,長得更威武了,紋路像小老虎,大姐頭似的整天巡視家門口那條亭仔腳;閒時人行道上撲麻雀追蟑螂,追洗衣店的大黑狗,到隔壁修車行蹭著慈祥老闆娘討魚吃,夏天大概是怕熱,每到下午就跑去睡修車行二樓的大理石椅子,涼絲絲的,享受得很。
阿咪去世前,失蹤了一整日。回來後,懨懨然趴在地上,發出痛苦的低吼,對食物毫無興趣。我們再遲鈍也知道情況不大對。母親載牠去獸醫院,醫生說應該是誤食已經吃了老鼠藥的老鼠了,毒性發了,沒辦法救。是啊,這貓野性未馴,喜歡在街頭打獵。帶回家來,當日晚上就在紙箱裡去世了。
隔天我得上學,六點多就出門,還無暇想到貓死了應當怎樣處理。傍晚回家,貓不在了,父親說,帶到壽山公園去,「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對,阿咪正在樹頭晃盪。看我一臉不可置信,父親加重語氣,說不就是貓嗎,大家都這麼做的。
亦舒有篇小說叫做〈尋找失貓〉,由貓起頭,最後當然成就了一場戀愛。金黃胖壯的阿咪常駐我記憶裡,好像從未失去,仍在行道樹下奮勇捕鳥。至於現在正養著的貓,毛色與舊貓完全不同,仍叫阿咪(a-bî)或者咪仔(bî-á),是隻公寓貓,沒在外頭風霜過的。也許過年時帶回高雄,讓母親看看,但不許再吃高鹽分的番茄鯖魚罐頭了。
◎楊佳嫻
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
《少女維特》、《金烏》,
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
月世界的反省
說起來慚愧,在高雄生活近九年,我才第一次跟朋友去月世界看看。慚愧的地方,一個是,它是那麼有名的地景,再來,在我近幾年的繪畫創作裡,這樣的惡地地景是我的繪畫元素裡很重要的角色。「這根本就是你繪畫的場景!」友人們一致說道。
我的一系列創作中,借用了太空人意外造訪一個陌生星球這樣常見的科幻故事橋段,為了描繪在一般科幻故事或是漫畫裡常見的荒涼地景,惡地似的、充滿皺褶紋理的地形樣貌,不斷出現在我的創作裡。一點也沒想到,在距離我日常的不遠處,就有一個這麼相似的惡地地形。
實際造訪月世界,除了視覺上的熟悉感,也有另一種新奇感,這麼多的遊客沿著步道行走、拍照,這對於觀光景點來說其實很平常,但他們就像一群到另一個星球的觀光客們,也像到一個場景精緻的遊樂園裡。
腦中不禁想像,一定會有幾個頑皮的人,離開給遊客行走的木棧道,沿著那光禿禿的皺褶山坡往上爬,想感受隻身佔領這樣奇特地形的感覺,像是喚起了朝陌生環境探索的本能慾望。雖然有些危險,但就正好反映了未知的某種吸引力,如同科幻電影裡人們,總是朝危險的地方觸發更多事件。
觀賞完這樣奇特的地景後,也一定不能忘了去吃附近的土雞城,會讓你有從外星馬上回到家鄉的感覺。
◎文.圖/丁柏晏
1988生於新北市,目前生活創作於高雄。
以平面繪畫為主要創作途徑,關注感覺如何以圖像方式再現。
同時也以「日安焦慮」的名稱發表漫畫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