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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文學】煉油廠的火炬熄滅之後

  對於故鄉高雄,我從小就有著強烈的歸屬感。即使舉家搬到台北之後,還會演出逃家的劇碼,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用身邊僅有的錢,買了最便宜的火車票,連夜到高雄,只為了再見到「故鄉」一眼。

  與其說認為一整個高雄都是我的故鄉,不如說明確說是左營、楠梓。

  與其說是左楠,又不如說是高雄煉油廠來得準確。

  身為一個煉油廠區長大的「油人子弟」,我們有一些對故鄉的不尋常記憶,像是每家都沒有自己的電話,只有分機號碼(我家是6508)。爸媽從上班的地方,帶回家的三節禮物,竟然是匪夷所思的「去漬油」兩瓶(家中櫃子裡目測還有約50瓶)。因為是子弟學校,沒意外的話,同學可以從幼稚園一直同班到高中畢業。同學跟老師都是鄰居,我從小到大的隔壁鄰居,是金馬獎影后陳湘琪。農曆年的盛事,則是上千人聚集在平常放電影的中山堂裡,分場次玩兵果遊戲(耆老長輩說因為要避賓果廠長的名諱,所以把「賓」改為「兵」字)。

  對於圍牆外的高雄人來說,對煉油廠宿舍區的印象,則是有前院、後院,公共汲水泵很多、樹很多、冰棒很好吃,游泳池很大,員工餐廳很便宜,小孩很會念書,門禁森嚴,生活很單純,走在裡面會迷路,如果還有什麼的話,勉強就是拍攝電視劇《倪亞達》以及《白色巨塔》的地方。

  我們同時也生活在外人完全無法理解的現實裡,煉油廠一天24小時的熊熊火炬照亮夜空,所以我的童年從來沒有看過天黑,更不知道什麼是星空。因為廠區嚴禁火氣,別說沒放過鞭炮,連在家點蚊香、抽菸,如果油氣逸散的話一不小心都會引起爆炸。當台灣一般的學校師長訓話,都是強調要小朋友遵守禮義廉恥、過馬路要走斑馬線時,我們卻被告誡隨時注意煉油廠的火炬有沒有熄滅,萬一火把熄了,立刻報警準備逃生。

  火炬真的好重要,從小制服上的校徽到學校作業本,到處都印著火把,而且學校還有一段時間就叫做「油廠代用國小」。

  不滅的火炬,終於還是熄滅了。2015年底關廠,高雄煉油廠正式熄爐停工。煉油廠關廠,意味著故鄉面臨著消失的命運,各式各樣的耳語,讓像蒲公英那樣分散在各地的油人子弟,發出各種惋惜、甚至憤怒的聲音,我一個學弟(對,幼稚園的學弟!)許經緯(分機號碼6262)幾年前甚至與一群年輕世代,成立了「油廠社區文化生態保存協會」,除了呼籲舊房舍硬體保存的之外,也戮力於延續油人傳統年節文化活動的軟體(如兵果遊戲);他們站在社區營造的專業立場,爭取保留舊房舍外觀,內部結構體改造、賦予更為多元複合地空間使用方式,讓原有員眷舍區,調整成具備自主營運條件的園區,而非輕易拆除、改建,也因此與「一切聽從廠方安排」的父執輩們,形成對抗緊張的狀態。

  但這一切,在2018年6月初,隨著中油高雄煉油廠環境教育園區的揭牌儀式,終於塵埃落定,在多方努力下,昔日的故鄉將變成環境教育認證場址,正式成為高雄第14處環境教育場所,肩負起正向積極的社會責任,學弟原本以為自己被貼上反動標籤的協會,也赫然出現在受邀的「夥伴團體」貴賓名單上,典禮中被唱名時,簡直熱淚盈眶,算是圓滿落幕。

  故鄉從此,就要變身了。

  但火炬熄滅以後的煉油廠,未來變成環境教育園區的廠區及宿舍區,還是我記憶中的故鄉嗎?

  或許早在煉油廠關廠那一年,不,搞不好早在搬到台北那一年,我的故鄉就已經不存在了,只是我一直沒意識到而已。

  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落腳城市,住戶總是來來去去,更何況是一個員工宿舍區。試問一個社區裡要多少住戶更替後,原本的社區,就不再是原來的社區了呢?我想到哲學裡面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叫做「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那是一艘忒修斯與雅典的年輕人們自克里特島返鄉時所搭的30槳船,被雅典的人留下來做為紀念碑,隨著時間過去,木材也逐漸腐朽,雅典的人便會更換新的木頭來替代。最後,船上的每根木頭都被換過了,已經沒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頭。西元一世紀時,希臘作家普魯塔克因此提出這個問題:「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如果不是,那它是從什麼時候不是的?」

  我執意認定高雄煉油廠是我美好的故鄉,所以無論在台北還是海外求學、生活,總覺得我是一個「外地人」,在異鄉漂泊,卻沒有想到,我魂縈夢牽的故鄉,可能正是我們的父母咬牙忍受的異鄉,而讓我靈魂無法安定的每一個異鄉,正是許多外地人想回卻回不去的故鄉。

  突然,我意識到,我一直到現在之前,對故鄉的愛並不是理性的。

  或許現在開始,我可以學著放下對「故鄉」的執著,用「地方創生」的理念,讓這片土地能夠為更多高雄人創造更多美好的記憶。

  已經沒有人居住的童年老家,院子裡還有三棵巨大的芒果樹,綠蔭鼎鼎,那是童年某個夏天,我和哥哥姊姊三個人,啃完芒果以後,一人在院子找一個角落,將芒果核種下,當時我們說好,比賽看誰的芒果樹日後長得最高、最壯。

  在我們搬走以後,那一戶門前有著三個芒果樹的人家,一定渾然不知我們三個手足當年的約定,雖然如此,那三株「我們的」芒果樹,三、四十年來,也肯定繼續創造更多故事,變成了別人心中重要的記憶,變成了「他們的」芒果樹。

  現在的我,無論家在哪裡,都不忘種樹,今年我也在波士頓小島的住家前面,種了兩株年幼的日本楓樹,因為誰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後某一天, 我會坐在樹下,仰頭看著姿態美好的亭亭華蓋,然後驚嘆時光的飛逝,不知不覺,異鄉已經成為故鄉。

  對故鄉的愛,是創造出來的,所以永遠不會消失。一如我對高雄的愛,並不是因為我剛好生長在這片土地,我總跟身邊的朋友強調自己是高雄人,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

  無論我在哪裡工作、生活,我知道我的「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永久地停靠在港都高雄。你的船,會選擇在哪裡靠岸?

Information

褚士瑩:一個從小就喜歡到世界盡頭去旅行的國際NGO工作者,專業訓練來自埃及AUC大學唸新聞,及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後來在法國「哲學踐行學院」學習哲學諮商,目標是在緬甸內戰衝突地區成立一個草根哲學機構。在台灣期間,他串連在地與國際團隊,一起關心兒童與成人的思考教育、訓練NGO領域的專業工作者、客工、新移民、部落、環境、社區營造、小農與永續農業、自閉症成人、失智症家屬的支持。出版有《到天涯的盡頭歸零》、《我為什麼到法國上哲學課》等五十多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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