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文學】天空之城
一人慢行,岩稜之上,可以清楚地聽見風。
路邊發現巨石,有一個平整的斜面,只要攀上去,就能躺在上頭睡午覺。我走上前,看著傾斜的大岩板,啊,真想翻過岩板爬到岩石後方那棵老樹上……只是岩板略有暴露感,光盯著看,手腳就忍不住冒汗。我告訴自己,坐在這裡待一會兒再走吧!
喜歡風拂過耳際的涼爽,喜歡風穿越樹梢劃過頭頂的清透感,沙沙沙沙,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幽靜,很適合歌唱,於是我開嗓。
面朝旗山溪谷,背靠美濃田園,這裡沒有別人,大石頭和老樹陪著我,把身體裡的聲音掏出來,從內裡到鼻腔,直衝頭頂。
聽見了自己的泛音,隨舌頭和嘴型變化,儘管一切還稚嫩。唱著唱著,不知覺間把吟唱和泛音交雜在一起,我玩性大發,隨興亂唱,風拂過耳際,隨山坡滑下山谷,我驚聞陌生的聲音,那是不認識的自己……好神奇,這是我?是我的聲音?老樹默聲不動,石頭也是,祂們安靜地存在著,任我盡情練習,交託自己的全部。
水一口一口緩緩喝下肚,能感覺清水流過喉嚨,滑過食道,潤澤了胃。我的身體,是一條河。人永遠不如自己所想得那樣了解自身,也永遠不如自己以為得那麼渺小卑微啊。
盯著樹,脫下鞋子,嗯,可以爬過去了!
扶著樹幹走下傾斜的岩板,我跨坐到樹身上,隨即發現老樹比想像中更老、更大,祂盤根錯節,駐生於大石上,並持續包覆,其鬚根層層盤繞而下。我望著下方,從這個垂直的角度看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下面的世界值得探索,像孩子一樣探頭探腦,懷抱著一點興奮、一點期待──當然要下攀。
老榕樹的鬚根粗壯威武,層層疊疊,順著大石塊的形狀蔓延生長,手點和腳點都相當足夠,我像個闖進奇幻世界的孩子,抓著老樹的根,一層一層下攀,每握住一個點,和老樹就更親密一點。
鬚根很長,長到超乎想像,整塊大石都被老樹的根系包覆了,緊緊攀附,樹木以祂的毅力穿透石頭堅硬的外殼,二者相應相生。我爬著爬著,愈發不可思議,才發現我在上頭練唱時所看到的樹身,不過是全貌的十分之一,不過是老樹的一戳頭毛,而山徑上的人們,若不攀上石頭探看,幾步之間就錯身而過。
我下攀到一半,忍不住抬頭仰望,老樹是巨木,生在山坡上,沿山坡攀爬,爬上了大石,順沿大石生長,石頭有多大,祂就有多大。滿滿的根系包裹巨石,粗壯如手臂,交纏緊握,就像是宮崎駿動畫「天空之城」那塊巨岩般,最終被樹包覆在天空中飛行一樣,我得把脖子盡量伸長,才能看清楚祂的長勢,從下到上,那堅毅的生命力,能鑿穿人的靈魂。我在這裡,不過一隻井底之蛙,只能高高看著上方,任由神奇的美,蔓延我的四肢百骸。
「天啊──」我在心中大喊。這是什麼景象?若不走下來,根本不知道下面的世界這麼深邃、這麼壯闊!美濃小小的淺山,怎地如此深不可測?我在心中探問驚叫,又為現場沒一個同伴能共享這驚奇,而感到些微寂寞。
蹲在那裡,呆呆望著上方良久,老榕樹根持續往下伸長,而我決定不再下探,往下方張望,山坡愈來愈陡,鬚根也逐漸變細,誰知道有多長呢?到這裡就夠了吧!我仰頭,老樹與巨石相生的風景和「天空之城」如出一轍,石頭與樹誰也不相讓,或說,聰明地預留空間給彼此,成就這一幅大風景。樹的根系如百川,百川納大石,剛硬冥頑的石頭在百川含納之下,顯得柔軟而富生機,二者相容,夾以周遭雜木灌叢,交織出澎湃的美,隱匿在這裡,在我胸口爆炸。
我好驚訝,這是我們的世界?
蹲在那裡仰望許久,再慢慢往上爬,很慢、很慢,唯恐稍快就可能遺忘這裡似的,每一次抓住樹根,每一腳踩在其上,粗糙的樹皮都提醒我:這裡有神。我把手心貼向自己的胸口,告訴自己:這裡也有神。
轉身,換一個方向攀爬,一邊觀察一邊上攀,螞蟻成列爬行、小蟲匍匐前進,我看到了方才那個傾斜的大岩板,站在樹頭上一會兒,才回到練唱的位置上。
我以我們的世界為傲。
文/劉崇鳳:小時候曾想過長大要努力工作,當個律師或老師之類。怎麼也沒想到,背著大背包登山旅行十數年,草坡和森林是老師,勾出心底的聲音,著迷吟唱與舞蹈。患有寫字病,不愛文學獎,文章常於副刊或雜誌出沒,始終以個人經歷和身邊故事為線索,書寫是接近自己的唯一理由。著有《聽,故事如歌》、《活著的城》、《我願成為山的侍者》、《回家種田》。旅居花東八年,終回老家高雄美濃,彎腰聆聽祖先的土地,作一個平凡無奇的農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