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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文學】菩薩行路

 

  騎機車到高雄市立殯儀館時,過曝的陽光讓眼前花白一片,到的時候家祭已經開始,我倉惶進去找個椅子坐下,場子裡遠遠的遺照神采奕奕,是邱秀娥老師。

  司儀哀悽地訴說著她的人生舉止行路,我在位子上放空恍神,她真的是我見過的人間菩薩、一位叨叨唸唸的大媽媽,對監獄裡的受刑人,付出極多的關懷與作為,長達二十幾年的時間。

  而我恰好有幸,被她找去台南監獄幫受刑人講課,談創作、寫作,談文學。每個月隨她進監所一次,前後長達十年,一大早在高雄車站搭往北開的電車,在車上打盹,在中洲車站碰面時她總是提很重的布包,裡面裝讀者文摘、書籍、作業,「只有大量閱讀及書寫,才可以改變你們的人生!」她總是這樣跟受刑人同學們說。

  其實我並不那麼認同她的看法,人生也不一定就要怎麼樣改變,有機會到獄所裡的寫作班分享寫作經驗,我只當作是一段因緣,因緣生、因緣滅,就交會裡的碰撞、學習,像風吹過草原,吹過就吹過了。有些小草會長得更強韌、有些花會開,種子隨風飄向天空,這些都很好,但即便都沒有什麼改變、進步與收穫,也無所謂。

  但她對我這種態度很有意見,「犯了錯,浪費這麼多時間在這裡面,如果還不能好好的改過回來,整個人生都報廢了!」她說。

  看著廳堂裡她笑笑的照片,「邱老師,妳說的是對的。妳從頭堅持到了最後。算妳厲害!」我默默地說。

  會場裡來了一些寫作班的同學,他們從台北、彰化、台南各地趕來,都上過我跟邱老師的課,服刑期滿已回到社會,大家都難掩不捨,默默流淚。

  會後我們在告別式的場子外抽菸,握手點頭致意,拍拍彼此的肩膀,小聊著邱老師最後的狀況。因為糖尿病,她在火車站爬月台樓梯時,沒有扶穩扶手,也許是血糖過低導致暈眩後仰,從樓梯跌下來撞到頭部,進加護病房,兩次開刀動腦部手術欲取出血塊,進而陷入重度昏迷,但她的生命力強韌,與死神搏鬥撐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撒手西歸。

  我記起了許多次與她一起去南監寫作班講課,有時她甚至撐持輔助器或坐輪椅前去,在被管理人員帶去補教教室前,等待的時間,她總會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在肚皮上扎一針胰島素,「邱老師,妳這種三寶身體還堅持要來上課,也太拚了吧!應該在家好好待著休養……」

  「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就算像我拖著這樣病弱的身體都還要來上課、帶讀書會,他們更沒有理由放棄自己,重返社會後應該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她是個意志力堅強又帶著傻勁的人,「或許社會放棄了,或許連家人也放棄了你們。但我不會放棄!在這裡我就是個媽媽、是個老師,我不放棄,你們也就沒有理由自暴自棄!」她對受刑人同學們說。

  我常常看她在為某些狀況不好的同學擔憂,她也會追蹤那些已出獄的同學們的狀況,希望他們順利重回社會;有幾次聽見有些受刑人又回籠的消息,總是令她心痛不已。我不太理解為何她能做到這樣?那份奉獻付出的愛強大而長久,而對象是這些大家眼中曾犯了錯的人。

  後來我才理解,她認為只要肯改過回頭,每個人都應該再被給一次機會。人生路難,不是人人都生來順遂,歪歪斜斜步履踉蹌地走在社會上,有的人會跌倒受傷、失落挫敗,墮入險坑或染烏!傷害自己也傷害了他人,而邱老師扮演的就是那雙手,她在大染缸裡撈,她要當那張網,囉囉嗦嗦的身教言教,試圖幫一個是一個!我無言了,這就是我理解的菩薩行,而生命給的時間到點,因緣盡了,她鞠躬盡瘁,直到最後一刻。

  會有一些什麼留下來,在她所交會過的人們心中……,日後也許都忘了,不再記得了,這二十幾年來在各處監所行走、教化,帶讀書會及寫作班所布施的一切,就都在時間的翻飛中消溶而逝,也無所謂的,真的也無所謂。

  中洲車站外面廁所旁邊有一棵樹,每次我在塑料椅子上等回高雄的區間電車時,會與祂迎面相對。不論什麼樣的天氣,樹會擺動祂的枝枒、葉片,自顧自地跳舞。有一次風大,樹搖枝擺,葉片在陽光裡金光閃爍,我看得怔忡出神。

  神以某種神祕的給予與安排,運轉著生命的進程,我們都只是天地裡一枚小小的種子,各自著不同的命運人生。

  邱老師教我的,只要相信並多努力一點,還是能多多少少有一些改變的,在人靈魂深處,在歲月漫長無邊的縫隙裡。

Information

潘弘輝:高雄市小港人,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曾任職自由時報副刊編輯、文學台灣基金會專案執行。著有《人馬記事》、《夕陽山外山—李叔同傳奇》、《水兵之歌》、《黑暗中尋找心裡的亮光—33位視障者的勞動身影》、《海風吹過港仔墘—小港故事繪本》、《水光‧鳥影‧三塊厝—三民故事繪本》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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