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文學】
做夢的愾口
為了寫一本關於高雄的奇幻小說,我回到了這個從我高中畢業之後就不曾久居的城市。
寫小說的那幾個月,我身上有個重要任務,因此那段時間,不管閑晃、發呆、寫作,或者用長長的時間盯著盛開的阿勃勒,都好像情有可原,每件事都可以用「因為要寫小說嘛」來敷衍。然而或許也因為太專注於寫作,小說寫完以後,回想起那段時間來,都像是仲夏的空氣,浮浮的,恍恍然地,也許,還有點扭曲的。
寫完小說,我必須面對的是三十歲後的人生。我忽然間有點惘然:從小,我所知道的高雄就是「趕快考上台北的大學,去台北逐夢」的前傳,好像沒有人提過這裡也可以有夢想,可以發生故事,好像每個在高雄成家立業的人都是「被留下來的」、「在台北混不下去的」、「有什麼原因必須待在這裡的」,好像,沒有聽過也沒有想像過,有人是「選擇」待在高雄的。
剛寫完小說,沒有男友沒有工作並且不年輕的我,好像正符合待在高雄的要件。
雖然還沒有搞清楚自己接下來到底要幹什麼,為了避免被「接下來呢?」的問題追趕,我開始找起工作。第一個面試的地點是在靠近加工區的一幢大樓,雖然遠遠可以看得到夢時代的摩天輪,但四周灰撲撲的又經常有大卡車與聯結車經過,不僅與「夢」扯不上邊,也讓人完全無法聯想,這竟然是個遊戲業的重鎮。
當時,我不玩遊戲的,但是非常迷信夢想。
「好吧,高雄大概也只能找到這種地方的工作了。」我想著,走進那棟大樓面試,意外地與面是我的課長相談甚歡,聊了沒幾分鐘,他就問我:「欸,所以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
啊?
我以為應該要大家回頭再考慮考慮,過陣子會接到通知之類的⋯⋯但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順利得讓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回家後,我寫信給課長,說:「我覺得我還想要再試試看能不能靠寫作過日子,還想再給自己三個月的時間,謝謝你的賞識,但我恐怕沒有辦法去貴單位工作。」
我很清楚這種信在多數人眼中就是屁孩的中二表現,或許還會招來一頓嘲諷,但我想不到的是,這位課長很快地回了我簡短的信。「好,就給你三個月。」
給我三個月?欸不是,你是不是哪裡誤會了?是我要給自己三個月,我沒有要答應你任何事⋯⋯
三個月後,沒有開玩笑,整整三個月後,彷彿訂好鬧鐘似的,我的電話響起來,是當初面試我的那位課長。「三個月到了,你要來上班了嗎?」
我忍不住笑出來。這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工作,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主管,不是我想像中在高雄加工區的灰撲撲大樓裡會出現的情節,但這種種「不是」多麼對我胃口,雖然沒有想像中繁華市區的高樓頂端落地窗裡在鮮艷配色採光明亮辦公室中衣著楚楚啜飲咖啡聊著點子的各種假掰畫面,但,這種開端,別說一點都不是想像中無聊的高雄會發生的情節,根本還魔幻。
說穿了,這樣的情節在高雄發生,反倒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反差萌。
結果是,我去上班了。
工作本身是魔幻不起來的,這我早有心理準備,那個有趣的課長再有趣恐怕也改變不了這件事。但他在同事中發起了一個小型讀書會,每週由不同同事指定一本書,用一週的時間讀完然後用一小段上班時間討論,這件事對於每天加班加到死、一個人身上要背好幾條dead line的我們而言,是的,即使是自以為熱愛閱讀的我而言,都相當痛苦。但不可諱言地,在離開那個公司很久很久之後,我都還是會想起我們開讀書會的那個會議室,那個會議室有灰撲撲的落地窗,面向灰撲撲的港口。那不是觀光客熟悉的高雄,不是綠意盎然的愛河河畔,不是充滿童趣的摩天輪,不是彷彿隨時有巨人般的超大輪船要載著夢想啓程的港口。
那個會議室的讀書會時光裡,我們不抗拒任何可能。喜歡美食的同事總是挑生活旅遊類的書,熱愛工作的同事選擇的是讓我一翻頁就想睡覺的成功術,我則回敬他才看到封面就皺眉的文學小說,還有假日愛跑場子熱衷cosplay的年輕女孩,總是能帶來完全同溫層外的驚喜。
工作本身,是魔幻不起來的,城市也是。
在那個坐落於通往加工出口區的路上,不斷有巨型車輛經過揚起漫天風塵,並且有著巨大天井中庭的灰撲撲建築裡工作的時日裡,我終於瞭解到這件事。
讓城市魔幻起來的,是人,是小說家的想像力,是讀者的願意一頭栽進去;讓工作魔幻起來的,也只能是人,是每個禮拜怨聲載道還是必須堅持下去的讀書會,是加班到凌晨一起放下工作到頂樓看夢時代煙火的跨年夜,是每天下午的訂飲料時間,是槍林彈雨裡和你一起打過了這一關又忙不迭地殺進下一關的戰友。
每個你必須生活在其中的城市都是這樣的,差別不在它們是否繁華,建築多麼氣派,描寫它們的文學作品是否排得滿一整面書牆,而是每個城市都有其做夢的方式、魔幻的愾口——就是愾口,這個用台語說來最能表達高雄魔幻之處的語詞,光是說出聲來,就覺得自己無比高雄無比魔幻。
每個你必須生活在其中的城市,都是這樣的,最重要的永遠是人,因為唯有人能堆疊形塑出唯有這個城市獨有,並且無法模仿的愾口——高雄,或者台北,或者倫敦紐約,或者在我想像中總是魔幻得不得了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都是這樣的。
◎劉芷妤
一枚精靈,高雄小孩,職業幻想家。
無糖、半透明,雙份酒精,宜酌量使用,
擅以鵝毛筆使劍施法,偶爾行俠仗義。
現任賣故事的老女孩。